他从出生起就是王世子,他只短暂做回徐流深,从此以后永远是世子涧。 他将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走进冰冷地宫。 六步。 他无师自通了和谈善最好的结局。 …… 七步。 徐流深停下。 谈善半仰起头,那一刹那,他对徐流深笑了—— 徐流深剑尖指地,看着他引颈受戮的模样,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会记得我么?” 谈善安静地回望他,眸如琥珀柔软。 “我会记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第一时间认出你。” 徐流深歪了下头,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将谈善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宫记得的,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半跪下来,叹息。 “噗呲” ——剑入皮肉。 带着腥气的风声停止,谈善徒劳地,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口鼻中都是腥甜,张一张嘴有粘稠的温热液体要喷涌出来。他想对徐流深说什么,想说不要难过,他想做什么,至少再抱一抱他的小殿下。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了。他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天一开始还是蓝的,后来变红,接着成了一片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会死吗? 谈善茫然想,这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从小其实很怕疼,后来可能有一年吃了很多的药,打了很多的针,他渐渐忘记了从前他很怕疼。也可能和做手术相比还有什么更痛的东西,让他觉得每每想起都痛得要死。 是什么呢。 他曾经忘记的东西。 - 千年如朝夕,第一缕天光从明镜台升起,远处山野枯草燃烧。 晨雾将现代钢筋铁泥拥抱,压在谈善身上,他眼前是淡去色彩的衣角,孔雀纹路攀附其上。 “你骗了他。” 鬼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黑气在他周身缓慢涌流。 谈善手掌撑在满是草屑的地面,一寸寸仰起头。 鬼瞳仁扩大成猩红的一点,俯视他,陈述道:“你忘了他。” 犹如那一剑穿心。 谈善张了张嘴,骤然失声。
第42章 人在怀里凉透了。 徐流深没什么感觉。 下葬那一日下了小雨, 雨水淋漓。 徐流深也没什么感觉。 两捧薄土撒上去棺材盖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站稳了, 在半山坡上, 开始思索不着边际的事。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少了什么。 这地方风景一般, 离王宫不近,秋冬没有花, 地上的草枯黄。所有宫人看他的视线都十分惊惧,但世子爷打心底里不认为把皇陵撬开一个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呆了会儿,又亲自把洞填上了。 他觉得谈善应该不喜欢那个修缮到一半的地下宫殿。 而且这里光秃秃的。 徐流深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 他决定让一百名宫人在这里种花。王杨采小心翼翼地问他要种什么样的, 世子爷沉默了一阵子,说, 五颜六色的,都种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 坑挖好了,世子爷往棺材板上躺了一会儿。刚下过雨,泥土湿润, 肩膀上有一只虫,慢慢地爬, 爬到他肩膀处,跟他一起躺下。 安静了。 徐流深索然无味地用手掸走了那只小虫子。 “埋吧。”世子爷温声细语地对上边探头的宫人说,“本宫先睡一会儿。” 宫人又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 嗫嚅了一下唇, 跪下来,不说话, 也不做事。 飘了点雨。 世子爷闭上了眼,手指上落了一只黑黑的乌鸦,黄豆大小的眼睛,在他手里蹭了一下,没有获得关注。 就结束了。 徐流深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歇斯底里。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 王世子很快恢复了早朝,和从前一样。 很偶尔的时候,王杨采陪他来郊外走一走,也不干什么,来看花儿种得如何,边上有没有草要拔。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除了有一棵老掉牙的槐树,弯曲着树干,垂垂老矣。 开春的时候朝事忙碌起来,徐琮狰将大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杀了萧重离,五马分尸。 他觉得萧重离没什么利用价值,还会让继承人和他产生嫌隙。 萧重离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他见了徐流深,笑着问能不能帮他在头顶开一扇窗,让他看到星星。 这是地牢,他是死囚犯,罪名是谋逆。 徐流深没答应也没拒绝,牢房木栏突兀地棱在他面部,他用一种幽沉如水的眼神看着萧重离。 萧重离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镣铐将手腕磨损得红肿。 “王上王上。”最后他笑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以为……” “他果真是你一人的君父。” “想什么时候做皇帝。”萧重离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天底下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人心。” 他们一站一坐。 徐流深走时让狱卒给萧重离开扇窗。 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 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 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他忍住了。 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 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 “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 枝头上有鸟叫声。 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 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 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 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他找了托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 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也因此他不做梦。 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 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 徐流深显得冷淡。 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闹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 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通过大哭一场来发泄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闹得鸡犬不宁。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王杨采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 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 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杨采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 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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