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澡。”他进了门径直往洗手间走。 浴室传来水声。 鬼在卧室,手指掠过一排排挂起来的长袖和卫衣。 现代人的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理解,高楼林立汽车飞驰,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彻底适应。他的学习能力强到变态,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知道这些衣服该怎么穿,习得一些基本的常识。 浴室外蒙上一层湿润朦胧的影子。 卧室浴室相比外面更私人,氤氲水汽在鬼眼前铺开,他手掌压在上面,血液奇怪地躁动。 谈善抱住双膝,将自己埋进浴缸温水里。 他进来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藏蓝色遮蔽了整个室内,围出一座天鹅绒的城堡。 鬼站在黑暗中,听见浴室里的人轻轻喊他的名字——“徐流深”。 人被喜欢的人叫名字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反应,鬼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如何开口发音,他叫他时有时笑,有时也皱着脸不高兴,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一样的生动明亮。 鬼将不该忘记的东西刻进脑海里,反复回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谈善静静地看着浴缸里多得要溢出来的水,说:“你能帮我拿衣服吗?我忘了。” 外面安静下来。 门开了。 洗漱台上多了一整套的衣服。 谈善并没有说什么,赤脚从水里踩出来。 他压根没看那叠衣服,从架子上抽了浴巾往外,走出去后站在鬼面前,鬼眼神变得危险,极轻地咬字:“谈、善。” 谈善眼也不抬:“现在我要睡觉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抱我,要么滚出去。” 谈善也学他咬字:“徐流深。” 他还是少年模样,说出口的话简简单单,口吻却凌厉如刀锋。 “看见那具干尸了吗?” 鬼和他额前相抵,他这时候突然却好言相劝了:“你不应该这么叫我,他能够容忍你离开,而鬼会对你……” 谈善:“做什么都可以。” 鬼又抵了抵自己的尖牙。 谈善仍然望着他。 他从前是冷淡,如今却是艳丽,他死去时约莫瘦得嶙峋,所有柔和面部的脂肪失去后露出更消沉的五官,每一笔都收束得尖利。谈善在疏密的间隙里得以窥见他的眼睛,浪潮一般狂涌来的绝望仅仅袒露冰山一角,就将他淹得窒息。 鬼在下一刻冲他笑了,笑里不见得是什么意味:“收回去,我当作没听见。” 谈善手臂收紧,他额发湿漉漉,显得眼睛干净如雨后世界。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谈善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爱你。” 鬼唇边笑意僵硬地停住。 “你总是这样。” 谈善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往他身上缠,他抖得太厉害了,抖得鬼并不跳动的心脏跟着紧缩,地下又都是水,鬼生怕他摔倒,手忙脚乱地抱。 “你总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把你给别人。” 鬼一手不知道水还是泪,再也动弹不得。 从前他就觉得谈善有一双令人难忘到极点的眼睛,里面装着一切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他不想他哭,不想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难过的情绪。 鬼控制不住去亲他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叹了口气:“哭什么。” 谈善否认:“没有。” 鬼又叹了口气,说:“是他自愿。” ——是他自愿要等,不是你让他等。 “那你更应该抱我。” 谈善其实很难为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尺度的求-欢。没有再被拒绝让他得到鼓励,他心跳得很快,去亲鬼,亲得乱七八糟,在鬼耳边无知地引诱:“你抱一抱我。” - 谈书銮给亲弟打电话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晨光大好。 第一次并没有接通,他心里稍微疑惑了一秒,猜测大概在洗漱。于是过了十分钟又打过去,这次接了,虽然依然响了好几声。 谈书銮一边翻看户主信息一边问:“醒了吗?” 谈善鼻音浓重地说:“马上。” 谈书銮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梓春园37号,你昨天不是说想看海关截获的那批文物?那是物证没办法,但这里有一颗男主人刚从地下拍卖场上拿到的玉石,来看看没关系。” 谈善应该是起身了,他小口地抽气:“我打车,半小时。” 挂完电话谈书銮微笑着和男主人打招呼,后者不安地搓手:“我就买了一块玉石而已,不会坐牢吧。” 谈书銮耸了耸肩,意思是谁知道呢。 半小时后门铃再次被敲响,谈书銮亲自去开门,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前院带花园,花园里种了一株桃花树,前几天气温不正常,被哄骗得开了花苞,艳艳地点缀在枝丫间。 谈书銮心情大好,又看见谈善正出现在门口,神情霎时更柔和——他就这一个弟弟,小时候谈父谈母不在家,谈善陪他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谈善是太阳,你知道日光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亮起来,谈书銮对他有永远的耐心和疼爱。不管他做任何事,谈书銮都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 谈善气喘吁吁跑进来,站在他面前,谈书銮张开双手,准备给自己弟弟一个爱的拥抱,很快,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缓缓看向谈善身后,疑惑道:“这位是……” “我朋友。” 谈善简洁明了:“男朋友。” 出门前被哄骗得换了身衣服的鬼和谈书銮齐齐一僵。
第45章 半天没动静, 男主人惴惴不安地往门口看,他奋斗这些年也算有了家底,但官商官商, 终归是不一样。昨晚接到消息说谈议员要来, 吓得把公司账本翻来倒去地查了好几遍。 谈书銮——如雷贯耳。 混到跟他一样位置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脉, 这人不同。他祖上做中医药, 母亲是医生,父亲做点药材生意, 跟官场八竿子打不着。世上富豪千千万,谈家仅仅是中等。但他交际圆滑又滴水不露,毕业后没走过一条弯路, 顺顺当当地一路往上升。 让人觉得危险的不是摊在明面上的背景关系, 是他确确实实仿佛一清二白。 有人在他家蹲过点,蹲到他贫瘠的日常生活——下了班在公寓里睡觉, 点外卖,到点儿去接送因生病需要走读的高中生弟弟放学, 没睡醒差点给自行车撞。家里有一个要高考的弟弟,谈议员显得紧张过度,据说他一天点五顿外卖, 坚信猪脑袋汤补脑子。 谈议员犀利至此,例会上带着一张薄嘴皮子大杀四方, 私底下排队在校门口等六块钱不加葱的炒面。 男主人只是当这话说笑,但他家中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接送时竟撞上过一次。 大半夜, 学校门口都是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谈议员从车上下来, 朝他走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手长脚长, 跟拔节儿的竹竿一样挺直。戴棒球帽,藏蓝色校服裤如晦海,长袖又如一团绒雪。他单手拎着双肩包,朝他哥的方向小跑两步。刹那,谈议员倚靠在车门边的身体就站直了。 “我要吐了哥。”男主人听见少年抱怨,“猪脑袋汤真的太腻了,我下午一直想吐。” “那明天换。” “明天吃什么?” “炖鱼头。” “……” 男主人接到自己女儿,有心借女儿的关系送送礼。话刚说出口被女儿打断,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女儿接下来说的话。他从前还干点别的挣快钱,在那之后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经营自己家中一亩三分地。 “他叫谈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男生,从不生气。有人打翻他的水杯他不生气,吵醒他睡觉他也不生气,他好像从来都不生气。” 女孩心思敏感,羡慕地说:“爸爸,你以后有空能都来接我吗,他每天都有人接,不是哥哥就是爸爸妈妈。” 男主人正要摆脸色说自己忙,说人家一看做手术完要照顾,女儿忽然道:“他没生病放月假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来接,姥姥姥爷也来,坐两辆车,手里拿特别多的糖果巧克力。” “他全家人都很爱他。”他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周末陪我和弟弟?” …… 男主人搓了搓手,再度看向门外。 谈善歪了歪脑袋:“哥?” 他也不是催促,就是单纯的疑问。 谈书銮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谈善并不觉这是什么严重的事,这也确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算有一天谈善指着一只蓝孔雀对全家人说他喜欢这只孔雀,要跟这只孔雀在一起,他们也只会惊讶一小下,然后为他高兴。 管他呢,只要他喜欢。 何况谈书銮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明白,谈善从小到大都是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的人。 就这这么简单。 谈书銮用力压了一下自己抽动的额角,笑了。 “来。” 谈书銮说:“我看看,看你眼光怎么样。” 换个形态对鬼来说很容易,他看上去和谈善差不多大,粗略看起来没有少胳膊少腿。谈善出门前检视过,又担心太阳晒到他,不由分说扣了顶帽子在他头顶。他大半张脸淹没在帽檐阴影中,剩一双淡漠的唇。 鬼静默了半秒,伸手拿掉帽子,露出完整的五官。日光下他皮肤白得能见到血管,骨相优越。谈书銮一顿,但没有更多的反应。鬼和谈书銮对视,谈书銮伸手以示友好,态度和善:“你好……谈书銮,你可以和谈善一样,叫我哥。” 鬼和他握了手,谈书銮刹那感觉冰水化在了手中。他心下稍诧,瞪了谈善一眼:“这么突然,我也没带见面礼。” 谈善:“不需要啊。” 谈书銮摇摇头,拿他没办法:“进来吧。” 他背过身往前走,谈善意料之中地去拉鬼的手,捏了一下又松开。他掌心出了汗,湿滑地流过。鬼能看到他低头时顶起的颈骨,很快他抬起头,冲鬼大胆地做口型:跑、不、掉、了。 鬼心尖跟着一颤。 他知道谈善大概有一个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发生什么事第一反应不是“完了要挨骂”而是“我想和家人分享”。他身体里装着爱,鲜花,糖果巧克力和无与伦比的热烈,一下就会淹没掉在他心里孤单游走的鬼。 鬼的目光柔软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 那块从拍卖场上得来的玉石罩在半透明的玻璃壳子里,上方是一盏冷白的灯。谈书銮不是鉴定方面的专家,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知道谈善懂,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弟弟。谈书銮让开两步好给谈善腾出空间,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谈善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得摸摸。” 他忽然看了鬼一眼。 谈书銮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失笑:“你看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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