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别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 谈善手抖了一下。 血腥气太重了,老巫祝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在刹那谈善感到喘不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重离“嘶嘶”地抽气,他胳膊脱臼了,这会儿自己接回去,说风凉话:“你看,他也觉得你太残忍。他也没那么爱你。” 徐流深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他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腕处上突然多了一只纤细的手。那只手没用什么劲,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不爱你,我很爱你,殿下。” “所以我不会觉得那条路对你好就逼迫你走那样的路,选择是你的,你只要选,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但是……”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今早起来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在生死攸关的场面前,在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他对徐流深说“今早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殿下,你能明白吧。” 谈善半跪着,他单膝跪在一片血流狼藉中,脚下就是荆棘遍布的箭尖。他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一点一点伸手握住了雪白寒凉的剑刃,将指向魏沈,也指向天下人的剑尖对准了自己。 他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过来,他没有穿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后肩。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摸徐流深的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但只隔空虚虚的触碰,手腕便垂了下去。 “是不是有一点疼,肯定很疼,是吧。” 如果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疼痛。 徐流深身体紧绷成一条随时能够崩裂的弧,他漂亮眼珠里爬满血丝和猩红,僵硬的指节弯曲。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 谈善:“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吗。” “别说了。” 徐流深厉声:“别说了!”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嗬哧”声,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气息尽力平稳:“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所有人对我下跪,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 然后呢?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而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啊。 而你呢? 你要为我杀尽天下人吗? 徐流深像是一刹那冷静下来,他力竭撑着剑半跪,单膝“咚”沉闷地砸在地上,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自说自话:“这与你无关,你回去。瞧见没,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有本宫在,没有人胆敢伤你。” “听话,好不好。”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血珠喷溅上侧脸,形状妖艳,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低柔轻缓:“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有两处破了皮,别让本宫担心。回去叫热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谈善静静地喊:“徐流深。” “别叫本宫!”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其中一根“突突”地跳动。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恨声:“本宫根本不在乎!” “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 “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殿下。”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只轻轻:“真要如此么。”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 不能。 本宫不能这么做。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敬畏一株开花的树,敬畏天地自然,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 而他留在这里,本宫会杀很多人。 “殿下,我们都尽力了。”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混着血沫从肺腑里呼出来。他忍着咳嗽的冲动,话说得艰难,也吃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流深脊背颤抖地压弯,他低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长出成片的荆棘,扎得他想吐。他白皙指尖都是血,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痛得让他失去知觉,而他依然麻木地、残忍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爱你,这就够了,所以……” 漫长的寂静。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在高度差中落下。 “滴答滴”。 茫茫宫阙,鲜血横流。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他茫然四顾,青山苍云,砖瓦楼阁,还有无数站立的,惊恐的人。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威胁他,逼迫他。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抬起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此后什么都属于他,十九年磨一剑,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站起来,几乎站不稳。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 侍卫连滚带爬往后退,难掩惊恐之色。 良久,徐流深站定,缓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剑刃清白,还未见血,亮得似一道亮光劈开昏沉天幕。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抽离了凡人肉-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湿黏地缠在脚踝上,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刺啦——”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 徐流深拖着剑,毫无情绪地朝前。 一步。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姜人及冠取字,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流深”,静水流深。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挣不脱,甩不开。 两步。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他什么都想给。或许没有错,但似乎也不对。 三步。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学得辛苦,但却快乐。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他从牵手、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唯一的软肋袒露,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 四步。 帝王之术,御下之道。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但他失败了,每一步都对,结局依然会错。 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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