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谈善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你和从前一样。” 鬼手指在他耳后不断摩挲,压抑即将破土而出的恶念:“而他变成了鬼。” 鬼。 谈善呼吸简直撕扯着痛:“鬼,也没什么。”他艰难且郑重地说,“不管你是鬼还是人,我依然……” “嘘。”鬼打断他后半句。 “叮当——” 门铃骤然响了。 “有人在吗?” 一而三再而三被打断,谈善不得已去开门,他刚一拉开门,邻居张盏优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说:“楼上漏水,我的厨房顶上都泡烂了。我上去敲门没人理,我记得你有物业联系方式,看看能不能让他把户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谈善:“你先等等。” “你什么时候开学?”张盏优打了个哈欠,他一向凌晨睡,今天要不是家里滴水声把他吵醒他要睡到下午。 谈善一边找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物业联系方式一边说:“正月二十过了吧,还有一星期。” “楼上住着什么人?”谈善随口一问。 “不知道,好像是学校体育老师。” “你家里怎么这么冷。” 张盏优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跟楼上一样。” “暖气刚开。” 谈善把物业电话递给他,他立刻拨号码,“嘟嘟”了两声接通,张盏优听了两句,挂断电话:“说楼上有人,让我大力敲门,他们尽快过来,还说楼上业主水费欠了不少。” 还好,没浪费多少时间,谈善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张盏优下意识拦住:“那个……” 谈善:“还有什么事?” 张盏优咬咬牙:“你能跟我一起上去吗,对方人高马大的,我怕砸两下门对方出来揍我一顿。” “我晚上请你吃饭。” 谈善犹豫了半秒,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你家里有其他人啊?” “有。”谈善半掩着门,“我跟他说一声。” 仅仅一层楼,谈善拖鞋都没换,随便裹了羽绒服跟张盏优上楼。他手抄在口袋心不在焉地等张盏优敲门,“咚咚”敲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妈的!” 张盏优气不过,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你家水龙头没拧紧吧,水都淹到楼下厨房了!” 门缝气流将室内空气缓缓往外推,凉气卷上谈善足踝,他心神忽然一凛,一把抓住了张盏优的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盏优迅速捂住嘴,嫌恶:“什么味道——我操,这人不会不洗澡吧?臭袜子堆半个月不洗?” 谈善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冷静:“等物业拿钥匙开门。” “吱呀。” 谈善还捉着张盏优胳膊,视线从张盏优身上划到开门的儒雅男人身上,开门的并不是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显而易见,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他穿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衬衣领口有褶皱,手里拿着一把铁制扳手,泛着寒冷的幽光。 “我姓俞。”对方放下扳手,主动开口介绍,“俞熙,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刚刚正在修所以没听见。” 张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看。 “厨房的事很抱歉,我们先加个微信。” 俞熙拿出手机,低头将微信界面扫出来:“到时候聊聊赔偿的事。” 门关上了张盏优还捧着手机走神,谈善把疑问抛到脑后,下楼梯:“你不是说这儿住着个体育老师吗?看起来不像。” “我也不知道。” 张盏优喃喃:“但他真挺帅。” “我跟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谈善提醒他:“你敲门声音那么大,他不可能没听见。” “无所谓。”张盏优风风火火地跑进自己房间,关门前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去化个妆,晚上让他请我吃饭。” 谈善:“……” 谈善虽然知道他一天能谈三个真见识到还是有点震撼,你情我愿的事他也说不了什么。他神色一时复杂。 他正准备关门张盏优又出来。 “等等,你看。” 张盏优举着刚通过申请的手机,对方的朋友圈放眼望去一片隆起古铜色肌肉。 “他为什么要用体育老师的微信加我?这是什么新的拒绝人的方式?” 谈善太阳穴惊跳。 “少管闲事。”鬼在他耳边说,“楼上有一个活死人。” “你们人应该有什么相关的机构,捉鬼的,或者其他。”鬼从身后虚空中抱住他的脖子,“假使有人来抓我,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他仿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手绕过谈善后颈,将他下巴抬起来。这个动作要亲吻实在是困难,鬼放弃了,大白天,头顶灯光“刺啦”地闪。 “灯怎么又坏了?”张盏优抬头看,牙齿忽然战栗了一下。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见谈善不吭声张盏优缩了缩脖子:“前段时间我家里人重金求来的舍利不是断了吗,我心里一直发慌,就找了人上门做法事,一会儿可能有点吵,搞完我请你吃饭。” 谈善下颔绷紧了一瞬。 张盏优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奇怪,怎么还没来,约的是这个点儿啊。” 关了门谈善蹲下去,他一夜没睡下眼睑长出淡淡的青色,这会儿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完默不作声从玄关柜子上拿铁盒,倒一粒薄荷糖往嘴里塞,“嘎嘣”咬碎了。 鬼凑到他嘴边闻。 谈善心平气和地问:“有没有嗅觉?” “唔,大概。” 鬼语焉不详。 “一会儿做法事的人来对你有影响吗?” 鬼轻轻笑了一声:“你想他对我有影响吗?” 谈善还半蹲着,他其实是低血糖,眼前一直在发晕,尝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不得不保持同一个姿势缓冲。听了鬼的话一手撑着鞋柜,几不可见地咬了下后槽牙:“你再问一遍。” 鬼和他僵持着。 空气受挤压。 直到门外再度响起动静谈善才能够勉强站起来,他没有看鬼一眼,径直打开门出去。 鬼在他身后沉默,凝固成一座雕塑。 谈善“砰”一声甩上门。 张盏优正让过来的人换鞋套,殷勤地介绍:“不到一个星期前,晚上我跟我朋友回家,进门的时候那舍利断的,滚了一地我都不敢捡。真不是我扯断,平白无故就断了。三个月前我姥姥还说这东西送去寺庙开过光,能辟邪。” 和尚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和尚也不是和尚,就是剃了光头,脑门上六个点,肩上挎了个历尽沧桑的布袋子,看不出法力高强的模样。谈善放下心,拿钥匙开门,准备回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间—— “施主留步。” “……” 一秒,两秒,谈善将钥匙收回来,转过身,后背抵在门上,缓缓地直视老和尚。 老和尚善意地笑了笑:“又见面了,贫僧法号道决。” 张盏优不理解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们竟然见过?” 谈善语气平静:“刚见过,大师本领高超,念两句佛偈敲两下木鱼,就大显神通抓了鬼。” 明镜台商君下坠那一幕在眼前闪过,谈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一个和尚,不在庙里呆着,天天跑出来干什么。” 他情绪一直稳定,从前也绝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跟别人说话。 和尚意有所指:“总有厉鬼害人,不得不下山除害。”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证明,带出好多符纸:“我不算彻头彻尾的和尚,偶尔吃吃斋饭念念佛罢了。今日事情复杂,我一人恐怕处理不了。谈议员最近常拨冗到我们部门坐坐,喝两杯茶,还得感谢他愿意让我们插手。我们隶属非自然现象管控部门,这是我的职员证。” 张盏优大惊小怪:“你们还有部门?” 和尚说:“我还有俗名,俗名王道决。” 谈善没什么感觉地扫过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动静小点,我昨晚没睡,回去睡觉了。”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不想一起来看看吗?” 和尚:“看看楼上到底住着什么。” 他话音一落张盏优张大嘴,哆嗦着道:“楼上,楼上住着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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