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吧, 别惊动其他人。” 谈善伸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双腿晃荡了一下:“就在这儿。” “不然一会儿要问这个问那个,麻烦。” 最主要是军营和皇宫不一样, 前者是军事重地,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土墙不宽, 窄窄一条。他非要高难度地盘腿坐在上边,双手后撑住保持平衡,微微弯着背。天气不好, 四周昏沉, 他低下头,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第二轮月亮。 好久没见。 他们彼此默然无声对视, 隔着遥遥一川月色,谈善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喂,徐流深,你好像瘦了。” 他坐在上边,伸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以前有这么宽。” 风吹起他落下的衣摆,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青鸟。 徐流深眉梢轻轻地动了,岔开话题问:“都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 “我去了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虽然不是三月,不过景色也好看。还顺道去了江州,魏沈真有点本事,那么多年的洪水,堤坝居然修起来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是父母官,据说他调任回京城那日千里送行呢。也不是千里,千里太夸张了……” 谈善笑起来:“还去了庐陵,结交了一位做官的朋友。他带我游山,日出东方,他说他此生若得见王世子一面,必定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徐流深言简意赅:“请他来宫中做客。” “还是等他升官后吧,我看就这两年了。” 谈善促狭地眨眼:“我还去了姑苏,那里的捣衣女说要嫁给你呢。” “殿下,好多人喜欢你。” 徐流深半仰起头,无声地望着他。 “今晚月亮很好。” 谈善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是想说我很想你,殿下。” “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京。” 秋风寡冷。 夜巡的小兵快要过来,谈善无意打破这里的正常规矩,照旧手撑着围墙要下去,身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到衣领三下五除二解开扣子,麻溜脱掉徐韶娩那小丫头非要给他带上的披风,找准角度往下扔。 那件外衣轻飘飘地往下落,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接住,绸缎如水流过手指间,上面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抬起了眼。 “好准!” 谈善双手扒着土墙,露出乌黑的眉眼,夸奖他,又小小声叮嘱:“降温了殿下,明日多穿件衣服。” 他松手,消失在土墙另一侧。 徐流深抱着那件外衣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边有青草和秋露的味道,淡淡酒香环绕鼻间。 “殿下……那是?”侯兆试探地问。 徐流深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分出眼神瞥他一眼,唇角上挑。 “十日之内本宫要回京。” 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 头顶天高星远,牛车“哒哒”地赶路。 “等一切结束后带她回回京。”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夜空:“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王宫中还有她的娘亲。她会高兴。” 齐宵和他并排躺在牛车硬木板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自然。” “我有一个哥哥。”谈善笑了一下,“他在黎侍中府,是今年的探花郎。如果你们想为肚子里的小朋友找一个老师,他会很愿意。” 齐宵一愣。 “带着这个去薛尚书府薛长瀛,他会带你们进京。” 谈善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鸽子血玉玦。他递给齐宵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这这……” 天色黑成那样齐宵都瞪大了眼,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世子信物嘛,见它如见世子亲临。” 谈善轻轻松松:“等你们见到徐流深还给他就行。” 他身上不止这些东西,世子印章供他在皇城内外畅通无阻,甚至在敌军降书上盖章——齐宵再三思虑,掏出一方手帕慎之又慎地将那块血玉裹起来。 “什么时候是一切结束?”他细致地将手帕收进贴近胸口的地方,踌躇道,“不知姜王见了韶娩会不会大发雷霆。” “很快了。” 谈善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日期:“明年十五之后吧。” 牛车又“哒哒”走,路越走越快。徐韶娩在屋门口等,她炒了两道家常菜,用酒糟炖了汤圆丸子。 “今夜便走么?” 谈善“嗯”了一声,他弯下腰来,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徐韶娩的肚子,那里几乎看不出不一样,微弱的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徐韶娩笑了,低头时表情温柔:“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呢。” “路上小心。” 谈善一脚踩上牛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夜露深重地披了他一身,他说:“再见。” 徐韶娩微微地走神,笑着说:“不久就能再见面。” 谈善说:“不管会不会见面也应该好好道别。” 牛车“哒哒”地走远了,板车和人都变成模糊的两个点。边关远去,皇城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谈善在清晨进城,去了那家馄饨铺子,晨起人多,送给他海棠花的少女也来帮忙,端到他面前的汤碗中没有葱花。 谈善对她说:“谢谢。” 少女冲他腼腆一笑,离开时两侧麻花辫轻轻地甩起来。 天边旭日东升,温凉的日光洒向皇城,一片金光灿烂。 城中有乞丐,再富饶之地也有乞丐。 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 他来到了魏府门口。 ——丞相府。 “魏氏满门忠良。” 谈善说。 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 “本官忠于天下百姓。” 谈善:“那再好不过。”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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