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已经哭过了,真新鲜,你们哭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良久,袁无功轻声叹息道,“傻子似的,你们在哭什么呢?这不是很早就注定的事了吗,所有人都会死,或迟或早。” 自毫无保留地目睹了那血淋淋的心脏后,谢澄就是一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的脆弱神情,分明在过去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比这更凄惨的死相,然谢澄肚肠间依旧一片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恶心感逼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只想连声求饶,遗憾的是,此地不存在可供祈求原谅的慈悲神明。 会为凡人垂眸的,只有凡人。 面对袁无功这番称得上极端冷酷的话语,谢澄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倒是从全面崩塌的心防下,燃起了一星复仇的火焰,他牙关咯吱打颤,恐惧与愤怒偶尔会有着相同的表现形式。 谢澄握紧了双拳,道:“这就是你想说的吗?他没了……闻人钟死了!你仔细看清楚,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闻言,袁无功提起绯红唇角,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精致弧度,他若有所思瞧了谢澄一会儿,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小秋,你是觉得身为失去相公的妻子,我应该表现得再激烈点,就和你们一样,我应该……应该……对了,就像这样!” 没有一分一毫的过渡,袁无功居高临下,猝然揪起了谢澄的领子,森然笑意碾过齿缝,过于扭曲的神情,以至于脸部肌肉都开始抽搐了起来。他瞠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着谢澄道:“如果因为不是你,他就不会对上谢从雪,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受这么多伤,谢澄,他的心脏好看么?来,快去摸摸,还是热的呢,你知道本来该挖出来的,是你那天地可鉴的赤胆忠心吗?” 句句能踩中别人痛脚,也是一种非凡的能力,谢澄眉眼痛苦地挤作一团,他已然引颈就戮,束手就擒,没有为自己做出任何辩驳,可显然刽子手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只见袁无功神情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恶意,扭头对始终沉默的姬宣高声道:“给他!让他拿着,我们中只有小秋才有资格收获这颗心脏!” “拿好!喜欢吗?这是你的了!所有的偏爱所有的热忱,就都在你谢澄手里了!” 强行让谢澄接过了心脏,袁无功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这幅画面,大概是符合了某种预期构想,瞬息间,他便从那不死不休的修罗,变回充满柔情的情郎,袁无功呼出一口气,轻声细语,不知是在同谁打商量:“这样可不可以呢?嗯,还不够激动人心吗?唉,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好的,好的,让我再想想……” 一边这么自言自语,他一边抬起手,沿着鬓角,旁若无人将自己的垂发梳至耳后,本该是魅惑到不可方物的姿态,一旁的青宵却忍不住呜咽出声,盯着袁无功额角红梅般鲜艳的伤痕,小少年一个多余音节都再不敢往外冒。 “小秋过了,还有谁,还有谁呢……” 念叨着下一页的生死簿,袁无功也施施然半跪下来,他将下颔虚靠在姬宣颈边,像是在注视着那倒在姬宣身前的尸体,又像是那双含情目中从来空无一物。 “姬宣。”他无比悲哀地,仅以气声道,“你真是白费我对你的信任了,我以为有你在,他至少不会就这样死去,结果是什么,你看看。” 姬宣轻轻闭上眼,袁无功又道:“他信任你,只信任你,你在他眼里好像从来都是高风亮节的存在,哪怕你杀过的人,足以填平一座城池,他也还是将你看作最值得敬重的……大夫人。” “我不值得被信任。”姬宣道。 “可相公不这么想,所以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姬宣,你的心愿实现了吗?” 犹如听见了世间最荒唐的说法,姬宣蓦然失笑,跟着重复了一遍:“我的心愿……” “让妹妹称帝,是你的心愿么?” “不是。” “让相公回黑风岭,或者让相公永远留在你身边,是你的心愿么?” “不是。” “你这个人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肯说实话,这可是当着相公的面哦。” 姬宣反问道:“一个连自身都是由无数谎言构筑起来的人,知道什么是实话吗?” 袁无功登时静了,随后他夸张地咧开嘴,颇为讶异地笑道:“难道你生气了吗?不会吧,大夫人过去说话可不是这么刻薄的人。” “我本来就是个刻薄的人。” “这样不好,相公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贤良淑德的冰儿,活泼乖巧的小秋,还有阴险狡诈的我,这个家不就该是如此么?” “……啊,没有这个家了。” 袁无功再次静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看看,又看看,捡了把剑起来,青年随意用衣袖揩去上面的血渍,对着天光审视片刻,随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重重踢在闻人钟肩头,让人侧仰过来,袁无功唇畔笑意盈盈,如是怀抱着不能掩藏的灼热爱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手里的剑闪电般,要去割开尸体那已经不存在任何生机的咽喉! 姬宣瞳孔陡然放大,起身拔剑对峙不需要任何思考便在转瞬完成,谢澄更是劈手直接握住了袁无功当空刺下来的剑尖,他对掌心一滴滴顺着剑刃往下滑落的鲜血视若无睹,谢澄哑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他是为你们而死,不是为了我。”若忽略他狂暴到不可预料的举动,袁无功的态度称得上一句温和,“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如果相公不能将一碗水端平,那就由我自己动手。” “你自己动手,就是平白无故去羞辱他的身体吗?!” “羞辱?” 他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词语,意犹未尽好似在享用一道餐后甜点,然而下一刻,袁无功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什么是羞辱!死在我手下是羞辱,为你们而死,就不是羞辱了?!” “凭什么?我有哪点不如你们,为什么连他的死亡,都与我无关!” “怎么会是与我无关,阿药,何必如此小看自己,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难道不是我在等待,在观察,在试探吗,我多清楚啊,但这能怪我么,他这样有意思,又经得住折腾,换谁来都会想要见识一下他的底线,不是吗,我以为他可以的,相公……他……他向我承诺过的……” “你说过,你不会死的……” 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袁无功一下子瞪大了眼,急切地看向与他对峙的这二人,那如妖似魔,从不允许谁真正近身的青年,竟是近乎哀求地道:“他的遗言是什么,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什么了?他提到我了吗?” 半晌,姬宣收回架在袁无功脖子上的剑。 “为什么不回答,他一定提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得到的够多了,就当发发善心!……就当可怜可怜我,小秋,他到底说了什么?” 谢澄默然不语,用鲜血淋漓的手去一根接着一根拔出闻人钟身上的箭,箭矢带着倒钩,为了不牵连出更多血肉,谢澄这项工作做得很仔细,末了,他试图想把那残破的心脏也放回尸体空洞的胸口,心脏晃悠悠一个劲儿要往外滚,谢澄只好拿手掌去堵住那里。 “姬宣。”这时,谢澄才头也不抬地道,“他说了什么。” 锵的一声响,姬宣将剑扔到了脚下,他简单道:“救命。”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这三位夫人内部的关系很微妙,大夫人愿意教导照顾三夫人,却始终很警惕看起来满是坏心眼的二夫人,谁让二夫人过去给闻人钟下过药,而三夫人嘴上嚷嚷着哪个也不服,其实是挺信任另外两个人的,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姬宣袁无功。 只有二夫人,他单纯在羡慕嫉妒恨(。)
第212章 姬宣说出闻人钟的遗言后,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袁无功都有种云里雾里,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自己又究竟在做什么的恍惚感。 救命。 闻人钟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这样懦弱的表现。 而他等这句求救已经等了太久,久到袁无功也一度认为,那个人并不需要任何帮助。 足够强大,足够美丽,对闻人钟了解得越深,便越觉得对方不可思议,无论是那犹如洞察命运看破一切的双眼,还是不合常理的治愈之术,都令人想要一再探索究竟,到后来,甚至只是一次平淡的微笑,一声无心的告饶—— 都使得那人于碌碌众生中显得万般耀眼,在那幅黑白的画卷上熠熠生辉。 这可不是我真的喜欢上他了。袁无功向自己胸腔里怦怦直跳的心解释道,是相公太有意思了,俗事乏味至极,又怎么能错过难得有趣的人呢。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明目张胆绕到闻人钟身前,伸出腿想要恶作剧绊人一脚,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袁无功总是乐此不疲,天知道药王谷的圣手大人本来并没有这样多同人逗趣的耐心。闻人钟那缺乏戒心的傻子果然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站稳了,随后便用那种有些不赞同,又有些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袁无功。 “阿药。”闻人钟笑笑,“有什么事吗?” 没事,可没事就不能和你玩了吗? 为什么你始终不会主动来找我,就那样气定神闲,偏要等我朝你迈出第一步呢? 这样很不好,袁无功本来就是会被所有人厌弃的存在了,在这之上,若连把握不定、神秘莫测这样的特性都被抹去,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让那个美丽又强大的人屈尊,因他停留,为他回眸。 那具冰冷的尸体,就躺在袁无功脚边不远处。 这方方方正正的棋盘之上,无论是姬宣的抉择,谢澄的痛苦,亦或是之后向着这个方向赶来的那些兵卒,自闻人钟断气的那一刻起,一切交织着谎言与情意的结局都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胜负已定,大势无可挽回。 袁无功双目空茫,从来晦暗的沼泽倒映不出一片真心的影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僵立许久,他终于动了,袁无功缓缓弯下腰,极为吃力地,将变轻许多的闻人钟打横抱了起来。 他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的言语,自顾自就要离开此地,青衣小童见状不由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就打算跟上去。来自药王谷的二人不属于现下京城的任何势力,考虑到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任何势力都得对他们礼遇三分。 “师兄,你……你是打算带他去哪里……”青宵语气里半是怜悯,半是好奇,“要将他送回家乡,好安葬么?” 袁无功并未理睬他,只是牢牢抱着怀里的人,如同抱一匹刚死的,需要立刻剖开柔软腹部的小鹿。他脚下步伐也稳稳当当,在方才那阵极度的痴乱后,袁无功用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恢复了过往的一派镇定,青宵从侧面打量着他,一时难以分辨这位向来冷心冷肺的大师兄,此刻又打的是什么叫众人同归于尽的邪门儿主意。
304 首页 上一页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