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心里惊叫了起来。 少了一颗心脏的身躯,会轻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意料之外。 不……并非只少了一颗心脏。 夫妻在春夜里肩并肩共枕梦话,姬宣渴望十指相扣的右手,空落落地找不到归处。 完了,什么都完了。 就在恍神的那短暂一刻,一支箭横跨战场而来,狠狠贯穿了姬宣的肩胛骨,他顺势往前倾倒,隔着胸前的盔甲,他无法感知到闻人钟残余的体温。姬宣的本能在发出警示,应该立刻拔出箭矢,然后用怀里的尸体,作为他在箭雨里存活的屏障。 活下去!活下去!只有他活着,在深宫寂寞忧郁的母妃才不至于失去对未来的希望,只有他活着,姬玉等人才会因忌惮而不对柔弱无助的湘儿出手,只有他活着,边境的百姓才得保平安,只有他活着,王府的众人才不至于流离失所,能有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家。 姬宣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奔波劳碌,往事早已不堪回首。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 怀抱无心之人,他像是在漫长的徘徊过后想通了什么,倏然间,高山堆积多年的冰雪消融,姬宣展颜而笑,快活至极,随即,那乌黑眉睫颤颤低垂,他闭上眼,控制着快要消失的吐息,很轻地碰了碰闻人钟失去血色的嘴唇。 肩头创伤洄洄往外淌着血,而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丝毫无法与这个吻的甜蜜相提并论。 一吻忘却烦忧,一吻情肠牵动。 “不管你情不情愿,现在你都只能听我的了。”他小声地说道,“……带我走吧。”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不甘,只要那道路的尽头有你在等待,我都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而如果没有你的陪伴,一切阳光雨露,也都失去了它本质的意义。 带我走吧……恩怨情仇,你我一一在黄泉路上清算。 姬宣将后背毫无保留地留给了身后的杀意,他捧高了闻人钟的上身,低下头,近乎依恋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逝者的颈窝,那里似乎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消散的熟悉气息,纵使他一心想着死亡,要追随闻人钟而去,但姬宣还是不受控制地在真正的伤害降临前,用尽全力将死去的爱人护在了自己双臂间。 纵使对方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呵护,纵使他们之间曾为了闻人钟的去留数次爆发过矛盾,到头来,二人的选择其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请让我保护你。 请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啊……死亡,原来是甜味的啊。 就在姬宣静待终局来临的时候,一只手挣扎着抬了起来,静静地握住了那支穿透盔甲扎进姬宣血肉的箭矢,猝不及防一把便将其拔了出来,姬宣猛的睁大了眼,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让人发力推倒在了地,于漫天落箭中,被牢牢地护在了某人身下。 “什么——” “鞠躬……尽瘁……” 那人瞳孔涣散,面如死灰,仅剩的手勉力支撑在姬宣脸边,空洞的心口正灌着无尽的风,风声萧瑟,却靠着心口那一腔未凉的热血,满怀柔情地拂过姬宣脸颊。 “不要……不要这样,带我走吧……不要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让我死,让我也死吧!”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尸体永远不能领会属于活人的爱恨,它只是固执地要完成宿主的遗愿,无论姬宣怎么去推去哀求,它都无动于衷,在箭雨中死死地将人护在了身下。 无双的余力不是一个同样强弩之末的天选之人能反抗的,透过那个空洞,姬宣看见无数箭矢向他们逼来,每一滴落雨都是无可挽回的结局,每一根送进尸体脊背的箭矢……都是对姬宣放声的嘲笑。 竟是连死亡的脚步,闻人钟都不愿意让他追赶。 同甘共苦,生死与共——这世间,竟有他们这样失败的夫妻! 从头到尾,都是笑话! “我求你了,不要这样,你一直——一直都是如此,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永远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永远都只有隐瞒与欺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在那泣血般的质问中,姬宣忽而流下了泪水,他横起手臂遮在自己眼前,咬着牙关,终于还是发出了痛楚至极的哽咽:“只有一次也好……让我,让我来保护你……让我做你的冰儿……” 尸体木然,唯有脊背在受创中不住颤抖,数支箭矢顷刻把它变作了一只刺猬,可它的手臂始终撑在那里,如一座不容倒塌的堡垒,如一条贪婪而吝啬的恶龙,将那最珍贵的宝物藏在了安全的中心,脆弱的腹部底下。 血流至枯竭,骨头被尽数打断,闻人钟的意志也绝不动摇。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闻人钟这样的人比较好。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和你这种人……”如今,姬宣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探出手,抓住了那颗被凤凰剜出的心脏,他口中不住喘息,断断续续地道,“都是错的,我当年就该杀了你,是了,我早就该杀了你,也好过,好过——” “冰儿。” 恶毒的诅咒尚未道尽,就像是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中,获得了一线微弱的光明,那人站在黑风岭的春日里,正笑着,心无芥蒂地招呼他,全然不清楚自己遭遇了多么残酷的事。 火烧,剜心,还有箭雨。 “冰儿。”那束光映得他闪闪发亮,可他眼睛躲闪着,声音带着点难以启齿的赧然,“请不要杀我……我其实,挺怕疼的。” 姬宣道:“你同我说这些,不就是想要我弄死你吗?” 闻人钟哑然,好一会儿,才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多时,雨便停了。 尸体重重地摔回了姬宣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毒蛇死后脑袋也会咬人,剥皮的青蛙下锅仍会弹跳,闻人钟现在就类似于这个情况。 最后那段对话,源于86章。
第210章 正如故事的开始从无预兆,结局来临的那一刻,也是同样的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唯独不允许存在的悲剧而去了。 头盔掉在了一侧,姬宣肩头的伤痕仍未止血,他满头乌发散乱,然无暇分心去撩开它们,只是半跪在地,试着想要将那背上全扎满了箭的人抱起来。 不知道该怎么抱,无从下手,他该拔出这些箭吗,但那会不会很疼?闻人钟是很胆小,很软弱的人,他会怕疼的。 ——上天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会是这个胆小又软弱,一无是处的人? 我们重新谈谈,我们做个交换吧?不应该是这样的。 闻人钟不应该死在这里。 “明明说过,自己只是一个山贼,有哪个山贼,会让自己在陌生的土地,为不相干的人,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姬宣的手指轻轻揩过闻人钟无力歪向一侧的脸庞,带走了那上面一抹淡淡的污渍,他以为那是泥土飞灰留下的痕迹,但很快姬宣就明白,其实是一滴早已干涸的血。 姬宣安静了半晌,他笑起来,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说道:“你真是个不聪明的人啊。” “我也不聪明,算是彼此彼此了。”他不敢去触碰闻人钟的脊背,便让对方上身伏在了自己膝头,姬宣慢慢抚摸着那一头失去光泽的长发,自言自语道,“钟儿,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他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姬宣没有回头去确认那是敌是友。 他继续道:“不该接下闻人达的单子,不该去追杀你,不该在再见到你之后,为了探察你的动机,留在了黑风岭……” “不该和你一同上京,不该将你带回王府,不该让你见到姬湘,不该让你整日在外奔波。” “……不该因为自己那一点无关紧要的私情,便窃喜你拒绝回黑风岭,窃喜你愿意陪伴在我身边……” 尽管相识于多年前,尽管顶着夫妻的名义,但姬宣觉得,自己这是头一遭同闻人钟说些真心话。 他的真心,尽是难以启齿的污浊腌臜。 “钟儿,究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我就做错了呢?” 姬宣眼睛微微睁大了,涣散的瞳心寻不到停留的焦点,渐渐的,他眉心浅浅蹙了起来,发白的下唇几乎被咬出了血,姬宣用力吞下喉头的哽咽,可说出口的话依然颤抖得不像样: “钟儿……我……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选择,不是错的……” 透明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打在闻人钟眼角,又顺着那里快速滑落,他紧紧阖上双目,这下连永远挺直的脊背也跟着佝偻了下去,姬宣的额头挨着闻人钟后颈,他无法自制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痛苦地道:“我是个懦夫,钟儿,你不让我死,你其实早就看穿了我,我……我不能选择死亡……如果说,是我害死了你,一切的谬误因我而起,那我就必须在这条害死你的路上走到底……不然,你的死就会像个看起来愚蠢至极的笑话……都白费了……” “死亡是最轻松,最好的奖赏,可我不能选择它,我不能来找你,你是对的,姬宣没有那个资格……就算我一直都……” “对,坚持自己的想法,贯彻自己的意志,不要怀疑……不能怀疑!我必须保护湘儿,这是母妃的遗愿,湘儿是我唯一的亲人,哪怕她,她想杀了你……不,她就是杀了你……” “……” “姬宣!!把头抬起来!没有时间给你浪费了,难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就此一蹶不振吗?你以为世上有这么容易的事吗?!” “钟儿……死的为什么是你,我从来没想过,我都知道的,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就这样死掉……谁杀了你,我吗?是我杀了你吗?都是我的错吗,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我不该做湘儿的兄长吗?” “不对!我是姬宣,我是大夏的二皇子,镇守边疆,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是我的职责!我是姬湘唯一的兄长,是母妃唯一的儿子,我必须守护好自己的亲人!人身为人,既领了父母生养之恩,又享有天家无限荣华,那岂能,岂能只为自己而活?!” “对,不要怀疑,姬宣,不能怀疑……不要让一切努力都成为笑话……哪里都没有错,你很清楚自己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你现在难过,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哪里都没有错,为什么钟儿会死了?” 问题再也得不到自圆其说的回答。 姬宣仍是不急不迫地抚摸着闻人钟的头发,除此外,他浑身犹如一座凝固的雕像,要在爱人的尸体边风干千万年。 他恐怕确实连什么是心动,都遗忘在了自己走过的的道路上,以至于那之后产生的,连绵不绝的心痛,也能跟着逼迫自己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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