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望着那面用了很久的镜子。 好的。 坏的。 一切都在凌翌手里碎得干干净净,自此以后,他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离了白玉京,他也不会没有处处,天地之大,到处都是他的容身之地。 一路上,修士见他含羞而笑,叫他:“凌帅,凌帅。” 凌翌忍着疼,胃几乎都绞在一起,从茶楼走了下去。 以后,他也不用做凌帅了。 凌翌才发觉自己身上像被卸下极重的担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他在白玉京带过的那支军。 自他走了以后,那支编队也不知道该给谁,也许会被谢危楼接手。 辞官那日,凌翌知道自己无法在白玉京最忙、最易出错的时候离开,自请为白玉京出最后一次征。 他不愿意同室操戈,选择去了古战场边缘。 忘川主既是掌管下九界,操控古战场暴乱,涌来怨灵自然是易事。 杀戮可以让他觉得清醒。 天地间,仅仅只有他一人,杀得没日没夜,他便可以倒头就睡。 凌翌觉得自己的鼻子坏了,每天都是带着血腥气睡,又带着血腥气醒来,他刀下斩去的都是刀下的亡魂,无悔在日日喂血后彻底变成了一把凶刀。 刀锋所向,皆指怨灵。 刀啸声渐渐沾染上了利吼,他操控无悔,杀得都是腥风血雨,再不共情,亦不恐慌。 时至今日,白玉京也再不分内门和外门,外门人大量地涌入白玉京的军队。 凌翌救下的涂山原也从外门跑了过来。 古战场没有日夜,他握刀时,手中的无悔像成了一弯血红的月,刀光浮现,遍地红光,无寂铃音阵阵,恰如无常索命。那一抹弯刀的红光成为了古战场的夜色。 红月当空,万籁俱寂。 古战场便有传闻,谢危楼是墨泽灼热的明日,凌翌便是古战场的红月,日月照乾坤,白玉京会有大变。 “凌帅,喝一点?” “酒是好东西,能喝怎么不多喝些。” 凌翌习惯了穿墨袍,因为穿墨袍确实方便,被血水染脏了,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 战打完了一场便会有止息。 他也不管什么禁酒令,接过修士的酒囊,猛然灌了一口烈酒。止战时,他终于可以喘息片刻,和身边的修士坐在一起,聊什么都是好的。 “有没有听说过慈悲天山?”两位修士继续侃侃而谈。 “那处地方你得亲眼见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凌翌侧目,看了过去。 慈悲天山那里有他的家人,但他从来没找到过慈悲天山在何处。 凌翌在外门多年,很多事外门和内门相阻隔,他听不到全部的实话,也见不到事情的面貌。他问道:“修真界老说起这地方,你没去过,怎么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修士答:“那处地方还能传闻,自然是有人进去过,早些年,那地方还有下九界跑去的修士,只说荒僻了些,如今难说那是什么地方。毕竟当初盛传一时的流言,不是……证明也没用么?” 凌翌又问:“流言是什么?” 酒囊还在传来传去。 那名修士解释道:“抽魂丝。” 抽了魂丝,人便如行尸走肉。 凌翌不免困顿:“抽魂丝以后,人不就废了?” 修士支吾了一会儿,身边人捅了他一下,那名修士才恍然惊觉,打哈哈道:“从前人试着想用来治旧疾,谁想没什么用呢,真白瞎白玉京好一批仙侍。” 凌翌被恶心了好一会儿,仙侍修为虽低,却是活生生的人。 他隐约觉得这事和慈悲天山有关,但他再问身边人都不肯给他答复,问来问去,事情没什么端倪,只说那个地方就是常人不能去的流放地。 凌翌只得作罢,灵流用尽之后,他很容易觉得困乏,古战场上他杀久了,再习惯血腥味也不想真的闻太久。 夜风在营地上呼啸,呜呜做响。 凌翌回头看了身边修士一眼,敛神走向自己的营帐,身上血腥味冲天,他想弄干净了再睡,谁想传信的修士一路朝他奔了过来,这人刚才御剑下来,手底拿着加急的密件。 “请凌帅亲启。” 凌翌扫了眼,落在那行熟悉的字迹上,眼皮跳了跳。他收起那封信,草草读了两行,坠下的心蓦地腾空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哪怕在乎,也不用反应过大。 可他低估了旧日的影响。 分开之后,他确实自在很多。 凌翌原以为他可以不用再见谢危楼,毕竟分隔两地,谢危楼在墨泽,他在古战场,各自忙碌起来,不可能打到照面。 这一仗结束,他正好辞官,完全不用去见谢危楼。 当他知道谢危楼提前把墨泽的一地收了,胃里翻江倒海,满是痛意。咽下的那口酒的灼热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让他觉得心烧。 心底的火彻底蔓延开。 思之即痛,触之即伤。 修士低眉,不敢去看凌翌的反应,恭敬问道:“凌帅如何接见。” 凌翌还回那封信,笃定道:“让副将去接。谢帅来了,也不必知会我。”
第114章 卷三彼此沉默又疏远 凌翌深吸一口气,站在营帐内,他颦眉,闭上眼睛。满室漆黑,只有他的声音染上薄薄的夜色,营帐密不透风,他原地站在那里等了很久。 心绪上下跳动,从沉寂已久的麻木中缓缓复苏。 营帐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谈天声、脚步声。 很多人的声音都夹杂在其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额外地清晰,低沉、淳厚,凌翌一瞬间就把那个人的声音认了出来,额头上有一根筋被拨动,簌地一下,热流似地涌出去。 他先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呼吸也忍不住变得快了起来。 忙碌把时间模糊。 他都忘记了今夕是何夕。和谢危楼不见也已经有一年?还是快两年? 在白玉京变得难熬的三百多天,一下子翻了一成,时间变得再长,好像也可以过得很快。 凌翌回首,望向营帐上的影子。那群人朝他离去,最中间让他最熟悉的那人驻足在原地。 两个影子在同一时刻朝彼此看去。 在他们看不见的某个瞬间,似乎看到了彼此。 凌翌喉头动了动,他慢慢想到和谢危楼提离开的那天,又隔上款年,谢危楼是怎样的情绪? 他想象不到谢危楼的样子。 也许谢危楼和自己一样,忍无可忍。 累到也想放开一段时间。 这天晚上,凌翌一直没有点灯,独自坐在营帐里。外面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撩拨着他的心绪,直到过了很久,帐外又传来修士走动的声响。 修士在帐外行了一礼:“凌帅……布防一事,还请去大营内商议。” 凌翌回过神:“怎么会提布防?” 这问题问在点子上。 他可以不见谢危楼,但他是疆场上的人,不能不管白玉京的公务。 凌翌的心跳慢慢复苏,他掀开帘帐,从里面走了出去,走了两步,他站定在大帐前,蓦地想到,布防的事情,他的副将也知道,没必要非要把他叫出来。 凌翌又想,是不是他在多想,多想到觉得只有一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而一问,他身为主帅就势必在场。 哗。 帘帐被掀开。 凌翌敛了敛神色,朝内走了进去。 想多了。他否定道,完全没这个可能。 凌翌淡然朝里面扫了眼,他身上穿得是墨衣,精神得很,既是代表白玉京,墨衣上绣纹齐整,绣色精巧,他惯是打眼,朝里面望了眼,烛光汇聚在他脸上,五州修士朝他看来,白玉京的城主几乎都到了。 凌翌面色不改,视线扫向谢危楼,心跳忽的快了一拍,背后冷汗涔涔,他面色依旧没变,淡然地走过去。 灯火通明的大帐内,谢危楼低头看着沙盘,他身上的墨衣用的是莲纹,乱局之中,衣衫严实、干净,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垂着眸子,五官在低眉间更为英挺,时隔多日,面上不见憔悴,不过到底受战事影响,眼底只有正色。 整个人瞧着更加漠然、严肃。 周围人朝凌翌行了个平礼。 谢危楼却像不认识他,扫了他一眼,挪开视线,仍然在说下一步的部署,完全没当凌翌存在。 两人本就平级。 凌翌走到另一侧,淡淡答着来时要说的话,他发现谢危楼带来的人很快弄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谢危楼能力是很强,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 凌翌说完了所有该说的,周围修士没有离开,他也站入其中,从站定的那一刻,他和谢危楼都没有抬起头。 修士侃侃而谈,聊完公事,忽然开玩笑道:“两位在白玉京曾是熟识,怎么见到了也不说一句话。” 凌翌没想到这人那么不看眼色,他抬眸扫过去,视线聚焦在谢危楼身上,对面的反应却很淡,淡到像是没听见那句话,气氛忽然变得很古怪,仿佛一池搅不动的泥水。 凌翌蓦地好像听到了蝉鸣声,蝉声了了,一切都带他回到了和谢危楼仍是陌路人的夏季。 那个时候的谢危楼对他很冷淡,不爱说话,就像现在一样。 凌翌想,他和谢危楼迟早要见这一回,反正事情没什么好尴尬的,也不用去回避什么。 凌翌开了开口,声音还未从喉头发出。 “我和凌帅谈一谈。”谢危楼仍低着头,周围人旋即应声,朝四下散去。 “……” 脚步声匆匆。 凌翌竟后悔一开始没找个地方坐,他站在原地,左右望了眼,周围人都像鱼潮似的涌光,真的只留下他去见谢危楼。 营帐内吹来了帘帐撩起的冷风。 凌翌扫了一眼,又听谢危楼道:“找个地方坐。” 凌翌收紧指节,他站得久了,是觉得累得慌。他朝那张长椅走去的时候,不免想到被蛊虫咬后的那个晚上,他同样坐在谢危楼身边,啜泣着告诉他,他自己一个人都呆不了。 一个人人不能太依赖另一个人。 凌翌笃定这个道理,真的朝谢危楼坐了下去,他也没说话,翘起一条腿,靠着长椅。 谢危楼又道:“怎么不说话。” 凌翌抬头,手底把玩着一枚玉珠,摘下流苏耳坠,倒是真成了从前少年时的模样。 他一直很犟、还有自己的骨气,去了古战场,状态比在白玉京时好上太多,只是面容更见消瘦,身上多几分清癯。他坐得挺潇洒,话却说不出。 凌翌:“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谢危楼继续问:“你之前不是说了很多。” ——说了很多。 凌翌被那句话堵了一下,像冷不丁被拍在墙上,他看着谢危楼抬眉问他,恍然间,他想,当初在茶楼和谢危楼说那些话的时候,谢危楼会是什么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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