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茶凉了。 凌翌静静地听葛平道:“他在两界边缘给你传过音,经常用信鸽给你写信。长此以往,很难不被人知道。这也是至重光于险境。” 凌翌反问:“先生是觉得我让谢危楼为难了。” 葛平摇头:“我并非拿自身资历相倚。世上情爱大多如此,爱易生憎,亦如烟云易散,小友若能和重光如当初,我自然不会相阻,只是我给重光飞鸽那日,他从你府中出来,行色匆匆,满是愁容,你们之后还会不会好?他在墨泽那场杖又如何打好?” 凌翌道:“我和谢危楼怎么样。先生干涉不了。” 他又道:“当然,我不是让先生气恼的意思。” 渐渐的,凌翌发现自己讲话也开始变得周全,他再不会嘻嘻哈哈哈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肆意就肆意,想坏规矩就坏规矩。 年岁推移,世事变迁。 世上很多事在他身上留下了他不愿留下的烙印,抹不掉,擦不去。 等他回首时才发现它早已染满全身。 凌翌和葛平的对话最后不了了之。 他独自倚着栏杆,点了一支镜花水月。 今日白玉京没有日光,阴云缭绕,他眯起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吸入肺腑,满是呛人的滋味。 镜花水月还是谢危楼教他用的。 从前他不爱用,现在倒是愁得不行,不想用也不能不用。 烟雾聚散,混合满室茶香,随风飘散,吹向白玉京街头。 凌翌算过自己的年岁,竟完全想不到自己在白玉京已然过了百年。 一百年之久,足够看尽故去朝代更迭。 但他和谢危楼相许也不过占有其中很短很短的一段。 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好像满身都是负担,让他沉沉地觉得难受。 凌翌想,这或许不是谢危楼的问题,他们所遇到的境况变了,白玉京变了,心境也变了,仅此而已。不能埋怨到底谁对谁错,谁答应了事情又没有做到。 靠着栏杆,凌翌借着日头,又看了一眼传音镜,他定神看了两眼,发现镜子里还有他没听谢危楼对他说的话。 他视线定了又定,最后被什么东西模糊,朦胧间让他鼻酸,又被他咬牙忍了下去。 他不想听谢危楼说的话了,也不管谢危楼在两界边缘能不能用上传音镜。 凌翌拨动了镜面,等待着对面的回音。 对面白茫茫一片。 ——没有声音。 他低头看向镜子,心底麻得没有感觉,动了动指节,终于又拨了第二回 。 一刻钟过去了。 依然没有回应。 凌翌又点了一支镜花水月,他没急着用,靠在栏杆前,指节拨了拨,烟灰落下,底下有人朝他唤了两声。他视线随之看去,看到不少男男女女红着脸,惊奇地看着他:“凌帅!凌帅!” 这样的目光他早已习惯。 白玉京从来有很多人喜欢他,喜欢他皮相也好,喜欢心性也罢。 但他从来只喜欢谢危楼。 凌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拨了一回传音镜,朝底下人莞尔,笑了一下。 底下旋即朝他高声欢呼。 镜花水月入口,凌翌听到传音镜拨通的声音,先是很安静,随后,他听到了谢危楼的呼吸声,多少年了,他听都听习惯了,没有拿一回叫他听得那么仔细。 谢危楼:“你很着急么?是有什么事?” 谢危楼的回答依然如从前。 凌翌听到那一声,忽然默声笑了,笑了又觉得鼻酸,他忍住喉头的哽咽,只觉得水流蔓延全身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觉得难以开口,但他还是说道:“没什么,几天没看到你消息,想和你说说话。” 凌翌迟疑道:“你在忙么?” 谢危楼:“在忙。” 谢危楼很快又道:“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这里时间是够的。” 凌翌:“嗯。” 他点了点指节的烟灰,忍住哽咽的感觉,用气音笑了一会儿,终于道:“谢危楼,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谢危楼很快察觉到他的疲惫:“凌翌,你怎么样,到底还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 谢危楼问得直白而干脆,简单又直接。 凌翌沉默了很久,久到心境开始渐渐平复,那句话一直盘桓在他心头,久到他开口的时候,就像在寻求一种答案:“你觉得我重要么?” 有什么的东西随着那一句话在空气里爆开。 凌翌肺腑里先是充盈了空气,他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谢危楼回答得很肯定:“重要。” 凌翌提气,缓缓叹道,他自嘲般笑了两声,越笑越苦涩。在谢危楼回答以前,他截断了谢危楼的话:“我听到了。” 谢危楼的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急切:“你在白玉京到底怎么样?” 这一句肯定不足以平复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凌翌听到隔壁戏台子唱了一段戏曲,水袖在台上舞动,翻滚着,像是流水落花。 曲子是一曲黄粱梦。 凌翌不想看了,他也没什么闲情去看,边境打成那样,白玉京还在歌舞升平,他听不了这些靡靡的声音。 谢危楼:“你是不是不高兴?你声音听着不太对。”他的声音越说越急。 凌翌其实想说,他已经不高兴很久了。但他不能说什么,只是用轻笑声回答:“以后我不成为你的麻烦,你会不会觉得轻松很多?” “凌翌?” “你……” 凌翌已经听不见谢危楼在传音镜的另一端说些什么,他隐约觉得自己听了很久、很久,听到头皮麻烦,浑身都像泡在凉水里一样,骨缝里透着冷,越笑越觉得想哽咽。 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马上要说的决定和谢危楼的师父没有关联,也和分离没有关联。 他真的太累了。 累到必须要和所有事都停一停。 凌翌提起一口气,用最后的声音作答道:“谢危楼,你在前线一切都要好,也不用管我在白玉京怎么样,以后你不需要担心我了,也不需要急着回来,怎么照顾我的想法。” “去年我们分开的一年,我在白玉京等了你三百多天。现在,我觉得我可能等不了第二个三百多天了。” “你说了——以后我们是道侣。”凌翌声音沙哑了,他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脾气完全没办法收敛,越收敛越要抽离似地爆发出来,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而在长久的停顿后,他哽咽着,“我觉得我没办法延续这样的关系了。” “凌翌。” “谢危楼。”凌翌道,“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们两个停一停,好不好?” ---- 处处想来,处处都是遗憾。 这个清明我回头重新把故事看了一遍,我本来不太明白大家为什么说外门那段酸酸涩涩,真的回头连贯起来看了,发现大家都说得没错。我自己也看得像吃了柠檬,我也一直很犹豫怎么把他们分手的戏写好,因为这个故事注定有这个桥段,我怕大家阈值受不了这些程度,所以犹豫着怎么去写。 故事最后一定会峰回路转的,我拼命写好!
第113章 卷三只能同苦不能共甘 反胃。 说完最后那句话,像把所有的力气都抽空。凌翌忍住浑身的颤抖,咬牙道:“我们分开吧。” 镜子的另一端什么声音都没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空白,呼吸声也没有,安静到好像那面镜子真的变成了一块最普通的镜子。 戏台子上,黄粱梦快要唱完,水袖翻滚了三下。 噔噔噔。 鼓点敲击了起来,快得像谁的心跳,凌翌才隐约察觉到了一种迟缓的痛意,他像是被密闭在一件漆黑的屋子里,呼吸停滞,只有心脏在沉重地跳着,每一下跳动、收缩,都让他觉得什么从脊背里挤出来,在长久的钝痛中终于察觉到了敏锐的刺痛。 没有声音。 没有回答。 凌翌不敢听谢危楼会给他什么回应,他也不想在白日里痛哭流涕,外面那么多人,怎么能被他们看到自己这样。 他背过身去,咬牙忍下了。 但他觉得好茫然,世上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个是他的归处。 他和谢危楼也是一样,只能同苦却不能共甘。 万念俱灰的那一刻,传音镜内传来很沉的一声叹息。 谢危楼很少沉不住气,开口前,他沉默了很久,如同真的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凌翌从栏杆前离开,背身,抹了下鼻梁:“我想清楚了。” 镜子的另一头陷入极端的沉寂。 只能听到谢危楼的呼吸声。 凌翌一听到他沉默,他心底也像被剐下一块,剖开来,七零八落地坠了满地,心脏还在胸膛乱跳。 谢危楼考虑得很慢,声音却带少见的急切:“凌翌,如果觉得很累的话,再给自己一点时间,等你考虑清楚,再说说这样的话。” 凌翌:“谢危楼,如果我们回不到从前的样子,是不是连朋友都不如?” 谢危楼:“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凌翌视线模糊了,头脑嗡地一声,听不清自己要说什么话:“明明我们之前都熬过那么难的时候了,你腰上有一把扶生,我腰上就有一把无悔,走到天南海北都有来日和出处。” “你说上了白玉京的朝堂,我们都要各自为政,能让白玉京变得不一样。” “就算是政敌,也要佯装不熟的样子。” 凌翌说到这里,嘴角勾起,越想越觉得嘴里的苦涩味很浓,泪滑了进来:“谢危楼,现在都不一样了。” 他像是再没有力气往前。 从前他少年时的模样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影子,他不再年少,蜕变之后竟成了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样子。 谢危楼回答得很诚恳:“凌翌,我们的关系不藏了。” 看。 迄今谢危楼还在想办法让关系变回去。 凌翌想,这也不是他们关系收敛不收敛的问题。 凌翌:“你还要对那么多人负责呢,我说这些话倒是显得我没什么格局,说完我最后一句话,你就安安心心把墨泽夺回来。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们两个就不太一样。你想的总是很远,太多的事情都是你的责任,我只要身边人在,要身边人都在。” “你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那天,我还是会为你高兴的。谢危楼,以后你可以放心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了。” “凌翌,你听我说完!” “……你不用再说了。” 咔。 传音镜在凌翌手里碎得四分五裂,边缘都被他用得磨损,他又用灵流一遍遍地重塑。就在镜子碎裂的那一刻,焰咒在凌翌指节上亮起,绕了满是红光的圈,吞没了那些镜子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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