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凌翌费力地想了会儿,又想,如果一下子真的放不下,那应该也叫喜欢吧。 喜欢又怎么样呢。 花荫下,青年合眼,停下乌篷船,他支着胳膊,怡然入梦。小船微微摇晃,水拍船身,耳边仅有江涛声。 白玉京大殿上,仙侍行色匆匆,前前后后地从门内进出,落地一面两人高的长镜子。墨衣华服,袍上绣着鱼龙和墨莲的花纹,玉盘上禁步呈十二瓣莲纹,墨冠流光,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夜色。 衣衫穿戴在青年身上,他穿得自如,长袍在身,满身肃杀的武气被压下,散着几分内敛的儒气。 谢宛清头上梳了妇人髻,发髻后簪了朵玉莲,脖颈修长。哪怕脖颈还有淡淡的疤,她已浑不在意,含笑答:“叔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谢危楼没抬头看镜子,面色从他穿上那件衣服开始,紧绷着。身边的玉盘上,换下的旧衣折叠,袖口上是一朵谁画的墨莲。他甚至没笑,低头理着衣衫。 那朵墨莲纹一看就是谁用笔绘上去的,落笔简练,笔画像是飞起,但也用心得很。 谢宛清瞧过去,视线落定在谢危楼衣袖上的花纹,问道:“重光,那是什么?” 谢危楼道:“我现在不想说。” 漫长的安静后,谢宛清坐在谢危楼身边,道:“是不是他给你画的?” 上了白玉京,谢危楼沉默的时候越多。他站定在镜子前,缓缓回首,责任高于一切,他从没和凌翌因为责任吵过架。但他们之间似乎做错了什么,在本该凌翌到场的时候,他彻底成为了独身站在白玉京殿前的人。 外门时,那个情绪起起落落,却从来不肯认输低过头的人,会给他写洒金信笺。 ——“证道登顶,术业千古。” 所有人都觉得一切遥不可及,只有那个人无比坚信,一切都会发生。 他说,想和他一起上白玉京,能为这里改变什么。 谈起这些,他们落魄地坐在没人要的驿站内,身上落满雨水,凌翌眼底的光亮得像苍穹下的日照,他却在说,想为上下九界做些什么。 谢宛清试探性问:“其实,我一直不知道长逍为什么会下白玉京。” 谢危楼站在镜子前颦紧眉头,问出了一个问题:“阿姊,我不明白哪一环出了错。”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在白玉京受束缚。” “但我不知道我和他怎么了。” 谢宛清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再去试试?” 谢危楼道:“想过,结果也没什么区别。可能一开始路就选错了,他在心底应该一早就有了答案。” 从他们长久的分开开始,谢危楼就发现不对了。外门的时候,他们也会分开,但回来的时候总是很高兴见到彼此。 只有在白玉京,他一直觉得凌翌对他笑得很勉强,偶尔会有快乐的时候。 接吻的时候,谢危楼会想到那双浮光的眼睛,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接吻,接不同的吻,比起吻,他们会渴望更多,想他用软语说,喜不喜欢。 前赴墨泽之前,他听到凌翌问他,爱与深爱。 这个问题,谢危楼一直想给他答复,但那个人已经不愿意再去听他开口。 谢危楼慢慢想起了分开的那一日,在那天,他对凌翌说,以前更好些,沉默比他意料中更长些,他听到凌翌喉头的哽咽,明明都要哭的人,却还能镇定地笑出来。 那一声哽咽的笑,像把他封闭在营帐内,气息低压,他听到凌翌难过,从来波澜不起的心也会抽动。 接着,他也压下了呼之欲出的难过。 谢危楼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他握剑见平生,剑气四溢,这一刻,他输得一败涂地。 要真的站在千万人前,他给蒙尘的谢家抹去旧日,一切却没本该有的光鲜。 恰与分离的一日重叠。 ---- 不喝酒,人生多白过啊。 tips.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第118章 卷三又何必、平生多恨 白玉京隐见霞光,云中立满修士。 钟磬声回响在耳畔,凌翌睁开眼,他躺在船上,耳边满是潺潺的水流,钟磬声像撞在心底,咚、咚、咚。他无数次设想过谢危楼登上白玉京的情景,没见过谢危楼穿那么华贵的衣服立在千万人之前的模样。 “小凌,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小白骨听了一会儿,昂起头,看向白玉京的方向。 “嗯。” 凌翌挪开视线,他起身,最后酒也没喝,面无表情地催动灵流,在江上远去。 小白骨隐约察觉到凌翌的情绪不太对,它收回视线,跳到凌翌身边,问道:“修真界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上白玉京?” 凌翌展开一张舆图,那张舆图被他圈划了密密麻麻的一整张,他去过一个地方,路径不对,就用朱笔在线索上画上一个红叉,他盯着舆图,淡道:“因为它天然就不让其他人上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撘地聊着,凌翌乐于去陪小白骨讲话,从天南讲到海北,这让他想到了他家中的阿翁,阿翁也喜欢事无巨细地给他讲很多很多事。 就像他和骨头一样。 他的阿翁在刀道上术业精进,刀道从来霸道独断,老人一身道骨,眉宇花白,从不爱笑。家中他父亲和阿翁的关系从来恭敬,少有亲近模样,但他的阿翁和他的关系却最好。 自从凌翌出生以后,琼州的家里就充满欢笑声。 他经常从家里划船去阿翁家用饭,夜深以后,他不想回家,就干脆在阿翁的家里睡觉。 江心泛涟漪,船下的浆划得飞起。 百年后,凌翌长成了一副风流俊朗的模样,他刀道精湛,修为足以逾越许多前人,但在路上,他却想起小时候睁开眼就能看的星空。 “阿翁,二十八宿的大小不一,为什么和天边月不都是一宿的距离?” “它的算法和你白日学的筹算很像。”老人陪他坐在空旷的庭院中,青袍猎猎,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白天,你不是把书都看完了。” “我知道了。是取了月距来算星宿。” 老人不绝对偏爱聪颖的孩子。 凌翌觉得自己也就有点小聪明,老人对他这年纪的同门,甚至仙侍都很好。他其实也知道阿翁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他父亲精于经营之道,却不擅长刀道。 老人一身刀技无从传承,他绝对算得上是个很好的祖父,但在刀道上严苛如宗师,执着于传艺。 凌翌学东西很快,他喜欢刀,从小摸到那把无悔,指节拂过薄如纸的刀锋,却起了一股极其难名的悸动,他摸到刀就不笑了,转动那把长刀,仿佛天生就会驱使。 就在那天,老人站在武场前,垂着满是刀茧的手,望了很久。 归鸿刀是老人亲手教凌翌的。 凌翌经常在家挨骂,他嘻嘻哈哈地笑着,跳上乌篷船,一路“阿翁、阿翁”地唤着,被他爹娘恨铁不成钢地揪两把也不觉得疼。 老人不觉得凌翌顽皮,甚至对他父母耐心劝过:“能学的多是好事,孩童天性如此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刻意强求。” 凌翌知道他阿翁多少有些偏心,但他很高兴自己就这样被养大。 天性如此,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家中只有阿翁一人,老人性子执拗,也有些宗师的孤冷。 出发去应天学府那天,凌翌躺在外祖家中,那处地方有一个专门给他的屋子,他转着床角上的熏球,听着“铃、铃”的声响,难得他阿翁和他卧在一起。 老人没有睡着,陪着他一起看熏球里的两种掐丝工艺。 凌翌拆开过八百遍,他却看老人拆了又放回,等到天将明的时候,心中的那点不舍终于缠了上来。他不知道怎么和阿翁道别,怎么能过很长的时间回去看一看他。 离别那天,老人一直送他到门前,他送不够,又送出门前好远。凌翌想了很久,心底分明难过,但他还是对阿翁扯出亮堂堂的笑容,挥手作别道:“你等我回家。” 回了琼州,他就能做永远自在的少年。 凌翌在应天学府觉得约束,高兴不高兴了,他不愿意回去和家人讲什么。家中人对他从来很好,他也学会了要对身边人很好。 再见到阿翁会是什么情景。 凌翌没有构想过,他自在、没觉得少了什么,也许正是那种被人无比肯定地爱过。 当然,他也从谢危楼身上得到过。 乌篷船在江上滑行,凌翌淡然地想了想,他太习惯去想念和喜欢一个人,这习惯一时改变就很难。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应该也会学会忘记和放下。 再想起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小凌,你从白玉京上下来,就放得下原来那里的人?你在那边朋友应该很多吧。”骨头晃了晃短短的小腿,托腮朝凌翌笑了笑。 “他们……”凌翌有些回答不上来,那边的朋友很好,他也觉得是自己性子还没磋磨,时日长了,越磋磨,越觉得疲累。 “挺好的吧。” 但他在白玉京的每一刻都像在上刑,无时无刻地想离开。 没有一刻是高兴的。 凌翌想,他恨过白玉京没有? 这答案是肯定的。 白玉京没有建立帝制,仙主没有那么想要兵权、铲除所有反对他的声音,他家和谢家就不会遇到那么多事情。 起起落落,兜兜转转。 谁人拥有权力,便拥有至高无上的决断,无人敢说不。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好。 凌翌找遍五州各地,终于在长久的找寻后,定在舆图上最后一处标记上。那张舆图被凌翌施加无数的灵流,破破烂烂到不能看了,又被他复原,弄得崭新如初。 那抹红点像刺着凌翌,他坐在乌篷船上,隐隐压下悸动的心跳。 最后一个地标便意味着他把世上所有的线索都找遍,如果确定无误,他就能找到慈悲天山的所在。 进去前,凌翌开了面铜镜,对着镜子照上一会儿,衣衫妥帖,白衣齐整,视线落在他那枚耳坠上,他淡淡笑了,抬手摘下,收在掌中。 太久没见到家中人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翌想了会儿等下见面的说辞,那几句话在他心底翻来覆去地想,几乎要被他想得翻出花。这些年有太多话,太多事想说。 他身边有很多灵石,完全够他们家所有人用。 他长大了,也完全可以照顾他们。 慈悲天山是一处禁地,多年来无人找寻。 天山群山连绵,日从东方来,照落满地薄光,附近云雾氤氲,风吹叶动,乍看天山风光如画。 凌翌转动目光,视线落在天山的密林上,他听了很久,修士修为到达巅峰,任何声响都能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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