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算是你朋友,我都看不惯你,受不了你这模样。” “谢危楼有没有干涉过你一回?” 凌翌坦然道:“旁人看不惯很正常。我难道还要立牌坊,既要肆意放荡,还不准别人骂我。嘴巴和人心长在别人那里,我管不着这么多事。” 周洵清:“你不要以为你在白玉京可以一直这样。” 凌翌不喜欢说自己的功绩。 他在白玉京殿上名声一直很差,但殿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谢危楼在白玉京受的封赏很多。 仙主恩赏功勋、名声,长龙似的仙草、灵丹、灵石,从白玉京正殿,一路抬至府邸,白玉为匣,金石为饰,赏赐多到琳琅花眼,不可胜计。 凌翌收了这些赏,只是用来治军,剩下的就都用林羽立的名字捐去外门。 他做将军为人有风度,风流又有趣,和底下人关系很好,从不分职介。 白玉京的人觉得他轻浮,说他私相授受,说他拉拢人心,脏水漫天齐飞,没一天是好的。 周洵清又问:“怎么不说话了。” 凌翌颦眉:“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渐渐开始走神,分神之余,他又想,和谢危楼分开的时间不止一年,也许会更久,也许会有十年。 古战场在两界边缘,既是去墨泽,涉及军务又是军中机要,到时候鸽子都飞不出去。 不敢想剩下的日子他会怎么过。 他不用想都知道很难熬。 过了一年,府邸里的树都会长高,年轮多一圈,四季变化。 凌翌又想起来,在外门的时候,他和谢危楼都想得很纯粹,摆脱眼前的困境。他也从来觉得谢危楼可以站在让很多人瞻仰的高处,他的年少时想得那么盲目,盲目到觉得有出处就一定能把路走顺。 走顺了,剩下的一切便都是好的。 凌翌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叹气,那么肆意又快乐的年少时离他远去,再不能做一回少年。 哪有事是由得了自己的。 凌翌又对周洵清道:“不管怎么样,今日多谢你陪我。” 周洵清毕竟受谢危楼所托。 他没必要和他起矛盾。 “我不要你谢。”周洵清面色很冷,朝他前倾,轮椅发出吱嘎声响,再一次对凌翌道,“我和你遇到的事都是一样的。你真的在乎谢危楼,就该照顾好自己。过不了几天,你势必会去殿上。” 周洵清的话说得不假。 凌翌闲了两天,那天自周洵清走后,他们旋即去了殿上,传音镜留在府邸内,凌翌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换上朝服,站在殿中,身边莫名聚焦了很多视线,略略回头一看,他便对上了葛平的目光。 凌翌知道这老头从来不喜欢他。这人毕竟是谢家的军师,教过谢宛清和谢危楼。 葛平的目光太直接、太沉重,投来的眼神深邃又洞见,承载着岁月,一眼便望到底。 凌翌直觉葛平好像知道了什么,只是看回去,对葛平笑了笑。 殿上仙主开始商议机要,宦官唱了又唱,全是繁冗的说辞。 凌翌听得耳朵疼,他一直无法理解明明一句白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念。他甚至开始怀疑,他在的地方到底是白玉京还是旧朝。 琼州变成了他回不去的家。 殿上有人又明里暗里说:“我朝开恩,收罪人之子入朝。墨泽一战不可免……” 凌翌旋即轻嘲,嗤音明显,连嘲笑声都不刻意收敛。 他还是个活人呢。 凌翌越想越觉得可笑,那么多人都想趁着军务霸占位置,捞一笔油水还不忘拉踩他们家一脚。 他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他家当年犯的过不仅有不敬的罪,还有“私治”的罪。他从来没听过什么叫“私治”,这词的意思便是各地自治,脱离白玉京的调配和管理。 三百年前的白玉京就是各家一起建立的,各据一地,有仙主治理白玉京主城,本来就是各家管各家。 后来白玉京收权,主城也没真的建立帝制,他的父亲身为一州之长却受到了严苛的处罚和相待,只因为一句“私治”。 琼州本来就是他的家。 他爹也没怎么管过,现在白玉京算是什么?每个地方都要像它一样么? 如今琼州他去不了,人也见不着,鬼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 凌翌默默听着,有仙官道:“墨泽一事虽未紧急,仙主诞辰将近,这钱款既都拨去了军资,这钱款该如何?” 仙主“唔”了一声,方才如梦初醒,他掰过指节,眯起眼。 凌翌接话道:“仙主,此事不妥。” 身后无数双眼睛齐齐盯着他,要把他看穿、看透,刺得像针。 外界相传,凌翌难得在殿上开口,开口必是狂言。 凌翌坦然道:“军中以收复失地为主,如今谢帅既已出征,四州皆忧,墨泽归,实为白玉京之归。不若等墨泽收复,届时举京同欢,方为大喜。” 他都不知道怎么憋出这些文绉绉的话,在肚子里骂了两句老东西,谁在乎这老东西过不过生辰,灵石都被他拿去了,修士不吃饭,那丹药难道不要么? 真打起来,谁知道灵流要频发多少,毁了多少地。 大片仙官旋即反驳:“你……” 仙主沉吟良久,却是“唔”了声,颦眉道:“便按他说的做吧。” 下朝后,凌翌头也不回地走了,举目望去,他看着黑沉沉的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那些收敛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站在白玉京殿前,身边人木着神情环绕而来。 凌翌动了动脚步,朝下走去。 身后有人唤着他:“凌小友,还请等一等。” 凌翌很久没听到别人谈起小友二字,他停顿了回来,回首望去,对上了葛平的视线。 葛平面容清癯,目光矍铄,有风骨,步伐极是精神。 “先生要问什么事?”凌翌谈起时坦荡,他也想过和葛平谈起谢危楼的样子,他以为自己谈起时会笑,但他没有。 葛平道:“小友可有时间到我府上一叙。” 凌翌忽而莞尔:“我知道有个僻静的好去处,还不曾好好请过一回先生,可愿随我而去?” 白玉京主城极尽繁华,主城有皇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色高楼林里,白烟聚散。 凌翌知道有个没什么人盯着的茶楼,在日头要了个雅座,两人相对而坐,他是小辈,谢危楼的师父是长辈。 热水在炉上冒烟,滚了三滚。 无人说话,茶水慢煮声,白雾聚散,茶香缓缓在席间冒出,香气四溢。 谢危楼的父亲去世之后,谢家只有这么一位先生。 凌翌低头给他点了杯茶,他从来坐得随意,在葛平面前,他坐得端正,敛起了全副懒散的骨头。茶盏是青瓷的,茶色清淡,瞧着就像一泓清水。 葛平垂眸扫了眼,垂着手。 凌翌带笑,嘴角微有收敛,朝前退了第二回 ,道:“还请先生喝茶。” 葛平淡道:“我找小友,聊的不止风雅事。” 凌翌习惯了谢家的做派,反正他和谢危楼有那么多年了,对面要问就问,他又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注视茶水,他笑,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地被挖空。 讲话要讲究谁拿主动权。 凌翌口才上没输过谁,但他现在酝酿着,心底有什么东西很沉,好像伴随着谢危楼的离开,他也觉得有东西远去,真的离开了他。 他想起谢危楼的时候,也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高兴,难得有一次,他在不舍之后像是陷入水中,溺住了。 笑容强压着难受,竟不知道说什么。
第112章 卷三我们之前还如从前么 凌翌喉头微微哽咽,他颦眉忍住了,镇定道:“先生想说什么就讲。” 葛平:“重光为人出世有正风,多年来很少听闻他和谁也有纠葛。修真百年,不对谁动心也有违常理。他府上的人不会有二心,我想知道你怎么会有他府内的钥匙?” 他当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和谢危楼八百年前就眉来眼去了。 他不能也说,葛老头,凑巧而已,你不如猜猜看事情原委。 其实,他和谢危楼也没开心多久。 哪怕他和谢危楼折腾,他也没好好折腾过几回。 本来凌翌开窍就晚,又和谢危楼耽搁了那么久,到了白玉京一直聚少离多,如今他想谢危楼都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凌翌吞下了脱口而出的话,转而答:“我与谢危楼在外门久,旁人不知道我和他一起渡过微时。” 说到这里,他成为了一根被拨动的弦,越想,心绪越荡漾,渐渐地只剩下长久的波动。 凌翌还抬头看了眼葛平,说着就笑了,笑了他又觉得心头不那么苦涩:“先生知道我和谢危楼走过的旧日么?” 葛平摇头。 凌翌:“我少了灵草,谢危楼就把他的一半分给我,谢危楼被泼脏水,我就在他衣服上画过莲花。” 过往淡去,肯定会变成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看过谢危楼最落魄,最难看的样子,他也见过我摔在泥里,被人抢了灵草,发疯发狠的样子。” “我们每天都要算怎么把一块灵石掰成两块花。” “修为的草药不够,还会因为用什么配方吵架。” 葛平指节停顿:“还有呢?” 凌翌平静道:“其实我和谢危楼的事本该发生得更早些,只是一直藏着没说而已,时机也不太对。” 想到这里,他心像被抽痛了一下,越笑越觉得鼻酸,隐约想要叹一口气,但他仍然用笑意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他其实介意和谢危楼在遇蛊前的吵架。 他其实也介意和谢危楼发生的第一次不那么顺利。 他更很介意和谢危楼才见一面又分开,根本没有好好做一回道侣。 处处想来,处处都是遗憾。 外门的日子那么辛酸,让他觉得那么苦,那么累,回首看来,竟成了他能咀嚼的糖。 想起来的时候,苦意消弭,只剩下了甜。 如果时间能回溯,他或许更愿意回到外门的时候,再告诉谢危楼,上不上白玉京都一个样,不如他们就此离开,在外世潇洒,如此一生也会是很好的一辈子。 茶桌上热气弥漫,无人动茶盏分毫。 凌翌不说话了。 葛平看着他,竟也慢慢颦眉答道:“我知重光和你在外门不易。重光做事周全,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绝对不会让我知晓。我想,他是想让我接纳你的。” 凌翌:“那先生……” 葛平答得很痛快:“我年岁已长,看过的人和事很多,你们之间怎么样是你们的事。重光如今的样子你也知道。我只想问,你们之前还如从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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