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问黎偏头看他道:“事情闹得大,府衙会接手。” 陶青鱼道:“那些失踪的人能找回来吗?” “不知。” 方问黎不愿与哥儿说这些沉重的事儿,他转而问:“之前你来县里,阿修说你问了赵家人。想做什么?” 陶青鱼掌心接了一滴雨,溅得眼睫上都是。 他甩了甩手道:“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方问黎长睫压下,眼中深邃。 “不痛不痒的教训有什么用。” “小鱼可知,她当时是想要你的命的。再不然……” “再不然也能让你如现在这些孩子一样,落入人贩手中,被卖到不知何地。” 陶青鱼在方问黎透着凉意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民不与官斗。” 这是现实。 “那就让他丢掉这个官帽。” 陶青鱼心中一惊。 “你不会是想动赵县令吧!” 方问黎浅笑一声,他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哥儿眼睫上的水珠。刻意在那绒绒的睫上顿了顿,他抽手。 “我一介书生,如何动得?” 陶青鱼身子骤然一僵,睫毛抖个不停。 “也、也是。” “不过这种话在外面不要随便说,小心被抓起来。” 方夫子再能耐,也不过是书院的夫子而已。 方问黎目光一暖,低低道:“嗯,我记下了。” 躲在灶屋里偷看的人捂嘴笑弯了眼。 杨鹊悄悄道:“瞧他俩,明明还没成亲呢,这就叮嘱上了。” 方雾瞪他一眼道:“小心鱼哥儿跟你急。” 杨鹊道:“这有什么。” 方雾切着菜道:“别看他平日里不管不顾的,面皮儿也不比你厚。” 杨鹊不服气。 “我面皮儿怎么就厚了!” “你去照照镜子就……” 话没说完,宅子外忽然闹哄哄的,陶兴隆跟陶兴旺出去瞧。方雾两人也走到灶屋门口看。 陶青鱼看了一眼,拉着方问黎进屋。 “怎么?” “进山的那批人回来了。乱糟糟的。” 那些人知道有人青天白日直接跑村里抢东西,嘴上骂骂咧咧,说得那叫一个难听。 没多久,村里的铜锣又响。 “陶家的,出个人开会!” “尤家人回来没有,晒谷场开会!” “下着雨呢,开什么会。”秦梨花横着一张脸出来,嘴里嘀咕骂着。 “小爹爹,我去看看。” 陶青鱼撑了伞往雨中走去。方问黎身子一矮,钻入哥儿伞下。 陶青鱼雨伞被迫抬高,圆眼看他。 方问黎弯唇道:“一起。” 陶兴旺从两人身边蹿出去,几下走到了他俩跟前。 方雾站在灶屋门口招呼道:“快吃饭了,早点回。别跟人起冲突。” “知道了!” 陶青鱼见方问黎还轻笑地盯着自己,无奈道:“走吧。” 晒谷场,油纸伞似张开的鸡枞菌。或正鲜嫩,颜色明亮。或支离破碎,已然腐朽,伞面黄黄的还带着洞。 出家门口就能看见晒谷场,但过去要走一截小路。 春雨将小路打湿,人踩得泥泞不堪。陶青鱼没踩稳,走一步险些溜出去。 方问黎脑袋被伞面撞了一下,无奈从哥儿手中拿过来。 他扬了扬手臂:“拉着。” 陶青鱼道:“你想一起摔?” “那我给小鱼当垫子。” 陶青鱼看他墨眸盯着人不走,心想:某些时候方问黎真的有点莫名的执拗。 陶青鱼拽住方问黎衣服。“这下总行了。” 方问黎道:“嗯。” 路上耽搁一阵,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站边缘。 “互相看看,人都到齐了吧。” “齐了!” “齐了。” 人群跟前,站的是秦氏跟陶氏两家的族长。 秦氏族长快九十,是村中最长寿之人,名叫秦宗立。 陶氏族长也快八十,名叫陶居安。 秦宗立撑着他的拐杖,头上是小辈举着的伞。 人齐了,他自然而然先一步开口道:“里正前头被气病了,现在还在县里治病。但村里的问题不得不说。” “不过半月,又是丢孩子又是入门盗窃。你们往山上跑了这么久先不提找没找到什么金子,就问有没有一件好事儿!” “农事不忙,耽于虚妄之言……” 陶青鱼抱着手臂,目光呆滞看着面前人身上的补丁。 手艺挺好,还锈了草花上去…… “瞧什么?”方问黎冷不丁出声。 陶青鱼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没看什么。” “还要说多久?” 陶青鱼瘪了瘪嘴,小声道:“起码还有一刻钟。早知道就晚点来了。” 看哥儿灵动的表情,方问黎牵起唇角。 “那要不先走?” “那你会被的逮出来说一通。” 大离朝重老敬老,人家逮着说你一顿,你还不能反驳。不然就是你没教养,家里没教好。 “那边的谁,嘀嘀咕咕做什么!” 陶青鱼心脏一跳,看了方问黎一眼,默默往他身后移去。 众人齐齐看来。 方问黎见哥儿动作眉梢一挑。 他扬起伞面,露出一双寒凉的眼,淡然对上所有人的视线。
第43章 陶青鱼躲了会儿, 听到前面秦氏族长又重新说话,且几句说完便不再言语。 陶青鱼盯着方夫子圆乎的后脑勺,心里疑惑。 转性了? 陶居安看秦宗立没打算再开口, 慢吞吞站出来道: “还是按照之前里正所言,在村中组建两支巡逻队。一队十人,白日夜间轮流巡逻。” “有愿意的, 速去里正家报名。” 两句话,陶居安将今日的事讲完。 对比秦宗立, 那是毫不拖泥带水。说完老爷子就撑着伞站一边儿去了。 底下议论纷纷。 陶青鱼还站在方问黎后头, 他发觉方夫子连后脑勺都比常人优越, 圆得像球。 趁着人都在说,陶青鱼手指戳了戳他后腰。 方问黎眼神骤变,反手抓住哥儿的手指。 陶青鱼嗖的一下抽回手。 “做什么?!” 方问黎将他从后头拉到旁侧,压下伞面低头凑近道:“我才要问小鱼想做什么?” 陶青鱼脑袋后仰, 满脸无辜。 他好奇问:“你为什么没挨骂?” 方问黎直起身,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现在还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人。” 不是什么? 陶青鱼没多想,只听人说散了, 先一步带着方问黎溜走。 回到家, 陶青鱼将伞放在屋檐下。 方雾问:“说什么了?” 陶青鱼道:“要组巡逻队。” 陶兴旺进了家门, 问:“爹, 我去不去?” 陶有粮跟邹氏一起捡着米筛中混在米粒儿里的小石字儿,闻言抬头道: “去不去都行。先看看那些人还会不会往山里钻。” “欸。” 入夜, 山上比山下冷不少。 又下来了些人, 听说村里今日又生了事儿, 再心大也不敢家里不留人直接进山了。 听秦家那边说人够了, 陶兴旺也没再去。 家里还有活计,歇不得。 饭菜上桌, 已经是黄昏。 方问黎跟周令宜是在陶家吃完饭后才走的。不过走之前也叮嘱了,这几日没要紧事儿就不要上县里。 将人送走,陶家人收拾了碗筷,洗漱后就去睡觉。 吹灭了烛火,方雾又抓着陶兴永的手跟他说话。 掌心的手虽没有动静,但窝在男人肩膀,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也安心。 “今日乱得很,这大白天的,竟然有人进屋就抢。鱼哥儿也跟着跑出去帮忙,吓了我一跳。好在没事。” “从流也来了,你该是听到的,在哥儿屋里教几个小的念书……”他眼中藏着希望,神情安然,嘴角带笑,“以后哥儿的孩子必不会像咱家一样是泥腿子,定能生活富足,从小上学堂。” 泥巴稻草糊的墙不隔音,方雾的说话声还是传到了隔壁。 陶青鱼睁眼看着屋顶,安静听着。 像幼时熟悉的催眠曲调,缓缓的,轻柔地拉得他眼皮摇摇欲坠。 屋里漆黑,看不得一丝光亮。 迷糊睡着前,他还想着许久没去县里,也不知道如今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 此时,县衙。 黑云压空,下了一日的雨依旧未有停歇。雨滴打在青砖黛瓦上,似珠帘线断。 疾风骤起,如鬼哭狼嚎,呜呜吹得人莫名胆寒。 赵绮被关在屋里好些日子,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始终出不来门。 恍惚过了天日子,这会儿陡然听着开锁的声音,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背对着门坐着。 “小姐,老爷来了。” 赵绮不语。 赵成鹏的影子落在屋里,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展开了蝠翼。他面覆阴影,看不清表情。 “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赵绮还气着,语气极冲道:“去哪儿?姨母家你又不让我去!” 没等来人回应,赵绮转身,只看他爹匆匆远去的背影。 “天还黑着,你就要赶我走!”叫声混着惊雷,室内突然亮堂一瞬。 赵绮脸色煞白。 她捂着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口,眼神发直。 “小、小姐……”小丫鬟被她看得害怕。 赵绮轻飘飘道:“进来。” * 赵成鹏回到自己屋子。 何师爷等在那儿,笑着将一个颇有分量的盒子双手递上。 “大人,下面的人孝敬的。” 赵成鹏将盒子拨开,里面黄金白银堆着,底下还有一沓泛着油墨味道的银票。 他笑了一声,将盒子推回去道:“这些……你拿着。” “明日依旧要烦劳师爷。” 何师爷脸上笑容瞬间扩大,他抱着盒子谄媚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那些刁民拦在门外。” 赵成鹏点头,拍拍他肩膀道:“夜深了,师爷回去吧。” “那小的告退。”何劼退出门,随后才转身离开。 房门大开,烛光被夜风吹得连灭几盏。赵成鹏站在门中间,注视着何劼远去。 关上门,室内幽暗更甚。 赵成鹏看了屋里一圈,快步走到床边,掀开床板。 他一双被挤得快看不见的眼睛中,忽然金光耀眼。 为官多年,他攒了不少家底。如今上头已经盯上他,被查出来是迟早的事。 他抓起一把金疙瘩,脸上似笑似哭。 可惜啊可惜…… 他松手,金子碰撞,赵成鹏沉迷得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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