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疏桐在黑暗里张了张嘴,顾奚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轻声说:“你别说话,装睡就好,这些东西对着个睡着了的人我才愿意说……我知道你可能不屑听,但是疏桐,我做过不少坏事,害过不少人,可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怕死罢了。” “不过,这其实也只是我在逃避罢了。” “疏桐,我很尊敬你。” “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要玩弄你,所以才提了那么个要求……说实话,其实我那时候只是对你有点兴趣,但是我怕麻烦,没有真的想救你妹妹。我想着反正把你弄到手之后别的就无所谓了,那个小姑娘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就算你那时候拒绝了,也大不了就是强取豪夺罢了。” “可是你就那么应了。” “我不觉得你是个愿意轻易出卖自己的人,所以我那时候很吃惊,原来一个人是可以为了自己的亲人做出这样的牺牲的吗?” 夏疏桐的瞳孔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 为亲人做出的牺牲吗? 分明不是这样。 “我没有过这样的亲人,我的母亲死得很早,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十岁出头就被急匆匆地送去了西洋,我那个看似爱护我的父亲从来没想过为我惩罚他的两个大儿子,只是把我远远地送走了。我也想要一个愿意为我做这么多的兄长,哪怕不做这么多也行,至少不要总想着害我就好了。” 顾奚轻柔地在夏疏桐的肩膀上蹭了蹭,说:“我从来不敢想去争什么,我也争不到,不过疏桐……我现在想争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如果有一天我得以离开顾家离开纭安,你愿意带着你妹妹跟我走吗?” 顾奚柔声问着他一个缱绻的问题,手却将他的嘴捂得更紧,他好像根本不想听到回答,也像是早就知道了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离开顾家……他这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怎么活得下去呢? 夏疏桐默默地想着,他这人总会不合时宜地心软,虽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样缺心眼儿,但总是有几分记好不记歹的意味。 顾奚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躺了许久,呼吸平稳,捂着他嘴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夏疏桐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自己却全无睡意。 今天一天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桶浆糊。 他一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谁知,这一生难得的果决,居然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 夏疏桐不由地叹了口气,低声问了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也不知是在问顾奚,还是在问他自己。 “我在想……”顾奚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恍若梦呓一般,却清晰可闻。 “我在想,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人……我要保护你。” 夏疏桐在一片黑暗里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从出生活到现在,拥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然而妹妹的出生和母亲的死亡打破了一切,从那天起父亲看他和妹妹的眼神仿佛带上了恨意。为了逃避现实,父亲沾上了鸦/片,用最后的时光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疯子。 他得每晚抱着辞惜警醒着,小心翼翼地提防父亲突然冲进来要把辞惜掐死……他那时已经长大了,父亲奈何他不得,但辞惜还是个无力的婴孩。 最后,曾经风华绝代的戏班头牌,死时只剩了一把骨头。他还不满足,在弥留之际逼着自己回光返照也要告诉他一切,给他留下最深重的诅咒。 母亲之所以会在生辞惜时出血身亡,辞惜之所以会先天不足,都是因为她早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伤了根基。 母亲本不想再要孩子,只是他在不懂事的时候一直央求着想要一个弟弟妹妹。 母亲爱他,母亲一直认真地溺爱着他。 他害死了他的父母,剩下一个奄奄一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妹妹。 他所做出的一切顾奚所谓的牺牲,不过是在满足他自己的愧疚,好像辞惜的病能痊愈了,他也就能够从长达十年的自我折磨中解脱自己了。 明明他是如此的卑劣。 可是顾奚却说,要保护他。 夏疏桐轻轻捏住了顾奚垂在他胸前的手。顾奚的手比他要小一些,手腕很细,带着伶仃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顾奚比他的那些学生也没大几岁。 他吐出一口气,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怕你胡思乱想,以为我是故意要羞辱你……不对,其实我就是故意羞辱你的,但我不是这样希望的。”顾奚迷迷糊糊地嘀咕道,“疏桐,你别说话了,我很困,让我睡一觉……这里,还有靖安街的房子里都是顾衡的人,我都不敢合眼,天亮还得在别人发现之前溜回去。” 夏疏桐听了,默默地闭上嘴,合上了眼睛,奇迹般地在这个满是危险的地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 第105章 杀死重生者的方法(二十) 顾奚在天未亮的时候悄声离开了,夏疏桐醒的时候,床的另一侧已经是冰凉.他站起来稍作洗漱之后准备走出去,却发现门被锁住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他被囚禁在这里,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罢了。 之后,近一月,夏疏桐都没有再见到顾奚,只每日有仆人来给他送来饭食,取走换下来的衣服,也送一些书来好让他不那么无聊。 那幅画一直被放在桌上,画中夏疏桐半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看书,虽然是一身淫靡艳色,那张脸却极其矜持干净,如同顾奚所说——恍若圣人的学子。 时间像是失去了流逝的能力,漫长得让人胆寒,然而一切过去之后再回首,却又像是仅仅一个眨眼间。 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是新年了。 纭安的路上已经有了春节的气氛,家家户户开始张灯结彩.纭安虽说是西洋租界,但到底还是华人居多,在抛却了一点身为华人的尊严和爱国的热情之后,很多人都轻易地意识到,在西洋人统治下的纭安百姓,居然切实而又艰难地在这个战败的国家拥有了一点残破的体面和安宁,哪怕底层一些的人也能够勉强吃饱穿暖,于是在很多地区的人们还被浸泡在饥饿和战火的阴影下时,纭安已经开始准备庆祝新的一年。 南云路八号到没有新年的气氛,顾奚这段时间几乎都留在本家,很少来这里,哪怕来了也只是在二楼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就离开,夏疏桐有时会听到隐隐约约的,管家热络地招呼顾奚的声音。 但他却从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每天给他送食物的佣人眼中的不屑和怜悯似乎越来越重,让夏疏桐心中的羞耻感日日增加,然而他却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顾奚那句梦呓一般的话。 我会保护你。 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觉得心脏有几分颤抖。 房子里又热闹了起来,顾奚来了,但他依旧没有上到三楼。夏疏桐听着房间外隐隐约约的声响,手里的书拿起来又放下,半天也没有翻过去一页。 屋外的动静慢慢小了,夏疏桐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沉。他不由想起了前段时间的大雪,雪后天气意外地暖了起来,到如今,明明该是隆冬,却让人觉得仿佛已经开春了一般。 他居然就这么呆愣愣地坐了一整个下午。 真是叫人难堪! 夏疏桐心里憋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心里弯弯绕绕又想不明白,干脆早早睡觉去了,半睡半醒间又想起辞惜,往日他们总在一处,这是他第一次那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也是第一个他们没有一起过的春节。 仔细想起来……似乎自从辞惜过了十岁的生日,她就不再像往日那么黏他了。 人难不成真的能在一夜间就长大了吗? 夏疏桐这么想着,又觉得有些忧伤,不知道辞惜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好治病,有没有觉得孤单,有没有……想他?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那人影迅速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轻声问:“疏桐,睡了吗?” 那声音实在太轻了,而且十分含糊,几乎只是出口的气流,夏疏桐没听清,只好默不作声地侧身躺着,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就感觉到顾奚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这一次顾奚没有抱他,甚至离他很远,中间空了能躺两个人的间隙。 夏疏桐等着他像上次那样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但只等到了安静平稳的呼吸声,顾奚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夏疏桐悄悄翻了个身,正好能见到顾奚熟睡的脸。 他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看上去更加幼小,几乎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但他的脸极其苍白,夏疏桐下意识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却一下子被抓住了。 顾奚用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仿佛突然轻松下来,闭着眼睛露出一个笑容,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整条胳膊抱进了怀里,然后像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一样,又这么睡了过去。 这是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夏疏桐被他抱着一只胳膊,以别扭的姿势躺了一会儿,很快半边身子就开始发麻。他想抽出手,但顾奚抱得很紧,动作太强硬势必会吵醒他。 夏疏桐抿了抿嘴,心里蓦然生成了一些怪异的欲念,他犹豫了许久,终于慢慢蹭了过去,轻轻搂住了顾奚。 他有些痛苦地想,自己迟早会被这颗不合时宜的心给害死。 一夜无眠,等到天边微明的时候,顾奚醒了。他睁开眼睛,十分茫然,没有焦距地看了夏疏桐一眼,夏疏桐被他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耳朵发烫,尴尬地撤回手,声音因为失眠而有点沙哑。 “顾少爷估计昨晚走错房间了,快点回去吧。” 顾奚目光没动,他像是花了几秒钟消化了一下夏疏桐所说的话,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开玩笑似的笑着说道:“疏桐急着赶我走?” 夏疏桐一时无言,他盯着顾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 顾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没事,我说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想什么就能说什么,我也是该走了,别被人发现……” 顾奚话没说完,突然绊到了什么,哐的一下往下摔去。顾奚赶紧用手撑住了身边的桌子,然而手指却正巧压在了那幅画上,画纸滑了一下,被扯皱了,从桌沿掉到地上,顾奚也随之摔倒在地。 夏疏桐吓了一跳,赶紧下床把他扶起来,来不及管那幅画,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顾奚被扶着坐到床边,摸索着揉了揉疼痛的脚腕。夏疏桐注意到他的动作,脑子里冒出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想。 “你……”夏疏桐觉得自己的嗓子梗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话说顺畅,“你……是不是,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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