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双眼里没有什么恍然大悟,也没有什么憎恶怨恨,当然更没有欣喜。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重新扭过头,抚了抚正靠在她膝上沉睡的云念的头发。 云念是她从人间捡回来的一个孤女,据说是云族最后的血脉。她宠爱着云念,为她赐名“念”,教导她术法,将她捧在掌心,给她地位给她力量,哪怕云族实际已经消失,却依旧公示她为云族的族长。 她仿佛是要给予云念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再看我。 她说:“梓虚族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接受你的交易。”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于是只能微笑,并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我完蛋了。 我巧笑倩兮,对她说,我要权势,我要万人之上。 我也告诉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会肝脑涂地。 她摆摆手,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去,影子拖着仅剩的躯壳,在神殿珍贵的光明中苟且前行。 而我,则在计划成功,我真正取代了父亲,成为梓虚族长的那个晚上,沉默不语地将“真名”刻上了我的灵魂。 真名,对于神殿之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若是接受他人给予的真名,就仿佛是对赐名者献上了一切。 而我的“赐名者”,甚至不知道,我将她已经如垃圾一般远远丢下的过往,将那个曾经我并不在意的名字一点一点捡拾起来,编织成了困住我自己的网,将自己束缚其中。 她不知道我的真名。 她也不会知道她是我的赐名者。 但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如此,没有谁可以怨恨。 我带着梓虚空荡荡的浮岛远远离开了她居住的神殿正殿,在黑暗的凝滞中守着被削薄的些微光亮。 父亲从神殿逃去了人间,她派了哥哥去抓捕,她不在乎哥哥可能因此死在人间,她不在乎这神殿的任何东西。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人间锁动荡,而哥哥气息奄奄地回来,并带回了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人。 顾奚。 那个原本早就该死去的顾奚。 说来可笑,见到顾奚时,我心里掠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会高兴吧。 顾奚还活着,还能这么牙尖嘴利中气十足地吵闹,虽然他不怀好意,虽然他是为了复仇和毁灭而来,但她依旧会高兴吧。 毕竟对她而言,神殿只是坟墓罢了。 后来,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期,但又仿佛在我的预料之中。 发下打破人间锁的神谕,为了抓出神殿之中觊觎人间的蛀虫,一网打尽。 通缉顾奚,为了十二圣审判重申二百年前的冤罪,以身殉之。 找到摩伊拉,为了以她的术法为骨架,构建动摇神座的仪式。 她要将顾奚送上曾毁掉他们的神座,然后让自己消亡,成为新的人间锁。 我看破了她的所有决定,于是前往神殿正殿,在一片淡蓝的花海中找到她。那是星辰花,意味着永恒不变,从她将这片花栽种在这里时,我就隐隐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时我已经截下了将要被哥哥送走的顾奚,也明白了哥哥想要替顾奚接受审判的决定,哥哥愚蠢,他还不知道这场审判真正的目的。 我依旧笑着唤她:“王。” 她回头看我,这次没有挪开目光。她只是微微颔首,道:“梓虚族长。” 我说,我来毛遂自荐。 她眸光不动,面色荒凉。 我笑了笑,依稀还是曾经与她做下交易,说着“我要权势”的那个栖迟。我说:“王,我已经知道您所做一切的缘由,您也明白,万事俱备,但仪式要成功,还需要一个地位足够的‘裁定者’。”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仿佛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下意识摸索着手腕上绑着的铃铛,目光低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声道:“你想要什么,梓虚族长。” 她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寡淡地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正想要说出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个圈,被含着血咽下,最终我只是笑着,仿佛锱铢必较的商贩,一分一厘地清算着利益,“我是梓虚的族长,梓虚所需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她沉默不语,似是在思度。 我说道:“王,您没有别的选择了,顾奚是顾氏的后人,这注定能成为他的裁定者的,只有我和云族族长云念,但是云念无法当起这个职责。” 我残忍地笑着,轻声说:“如若云念成为裁定者,您就必须向她解释这个仪式的意义,无法像现在这样糊弄……但是她会允许自己面对您的消亡吗?” 她轻声问:“你在威胁我吗?” 我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我只是告诉您,我是最好的选择。” 我抬头看她:“我不在乎您的生死,我只想为梓虚求得一个更好的神明,一个不灭的未来。顾奚很合适,只是现在还不够。” 我笑了起来,仿佛恶贯满盈:“我想请求您,在仪式前的的审判台上,杀死我的哥哥,现任祭司迦南。” 她终于微微愣住。 我说:“哥哥如今是您的祭司,原本一个祭司一生只能辅佐一位王,但是你要将神座送给顾奚,这并非正常的代际更替,而是顾奚顶替了您的力量和地位,替您成为了王。” 星辰花在我的手下被揉碎,一地清苦的汁液:“也就是说,哥哥可以通过这场仪式,转而成为顾奚的祭司。”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问道:“理由?”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顾奚喜欢我哥哥。” 她张了张嘴,轻声说道:“荒唐。”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我希望他能够意识到。” “这样,无论如何,他至少不会像您一样想要毁灭梓虚。”我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而我,也不会像云念一样对您心软。” 她看了我许久,目光落在了我手腕上露出的铃铛上,我注意到,随意地用袖子将它遮掩起来。 她慢慢走进我,轻轻蹲在我面前,长发冰凉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她又问道:“梓虚族长,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呢? 我知道,我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但我抬头看着她笑,张口还想把谎言再说一遍。 她伸手,抵在了我的唇上。 她说:“你想要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起身,垂眸俯视我:“梓虚族长,我接受你的交易。” 我笑起来,但有一瞬间的错觉,我仿佛落泪了一般。 她静静地离开,消失在正殿深处。我跪倒在淡蓝的花海间,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脊背。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曾经在人间那段时光能够回来。 我想要她依旧如那时那般笑着唤我的“真名”。 但最终,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至少实现她的愿望罢了。 哪怕这个愿望是永恒的消亡。 于是,游戏开始了。 一路风花雪月,一路撕心裂肺,我终于满口谎言,看着一切走到了终点。 而顾奚果然出乎了我的意料,几乎让我哭笑不得。 他带着我哥哥私奔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神座近在咫尺之时。 我看着正渐渐消失的辞惜,无奈地笑了起来。 她依旧是个孩子,她从百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杀戮起就没有了真正的成长,如今依旧只是个稚拙的孩子罢了。 但她又真正是个神明,哪怕她从不承认,但她的确如神明一般傲慢。 如今,神明终于真正陨落。 要顾奚坐上神座,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一场自我赎罪的梦。我本想守护这个梦,但顾奚却是个太自我的人,而梦境破碎之后,不知道她是否能脱出禁锢自己百年的牢笼,真正看一眼她所面对的世界。 我从手腕上摘下那颗铃铛,将它托在手心。 金色的光线缠绕上铃铛,将它一寸一寸化为发光的尘屑。 她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 我一时愣住。 她的身躯已经变成虚无,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却在这一瞬映出了些微的光亮。 她正在消散,渐渐破碎在光里。 但是她却在终末的最终,就这么看着我。 而后,微微笑了。 铃铛彻底化作飞灰,红色的绸缎缠绕在指尖,最终也随着骤然而起的风,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我的身边,云念流着泪,轻声问:“她最后,在叫我吗?” 我伸手按住我的胸口,仿佛在触摸着我震颤的灵魂。 我笑了起来。 “大概吧。”我说道,“因为‘念’是她赐给你的真名啊。” 我背对着光明的祭坛,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走去,并在这一瞬间,终于真正明白。 从此,神殿就是我孤寂的墓碑。 而永恒的不灭的时间,是我无法逃脱的墓志铭。 我这一生,已经只剩下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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