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誉用力闭眼,努力平复这一瞬的百转千回,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这么幼稚的人,因为一句认可便生起了即刻为其赴死的热血与冲动。 宋景年正在倒茶手忽然一抖,壶与杯碰撞,响声清脆,茶水倾落满桌。 这本是极不应该的错误。 宋景年边擦拭着桌子,一边好似不在意地提醒:“殿下此来总不会是只为了夸周大人一句吧?” 赶紧开始说正事! 周时誉闻言也正襟危坐,迅速摒弃那些繁杂的思绪,认真等候着主君的吩咐。 “可是孤就只是想来看看周时誉啊。”沈明恒说完自顾自起身,毫无留恋道:“现在看完了,孤要走了,再见。” 他侧头,目光从窗外往下望,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宋景年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沈明恒看了看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以及察觉到不对正飞快赶来的沈谦益,终究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宋景年松了一口气。 沈明恒转身离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始终是从容优雅的模样,然而身影很快半掩在蜿蜒向下的楼梯中。 “殿下,您去哪?”宋景年与周时誉仓促放下茶杯,匆忙跟上。 沈明恒已经走到门口,看着穷追不舍的两人,无奈地停下脚步,“宋景年,说了只是送你,你平安到达,孤也见过了想见的人,就此分别吧。” “殿下……”宋景年怔了怔,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苍白无力,轻声问:“殿下不需要我了么?” “你这话好没道理。”沈明恒不满他倒打一耙:“怎么是孤不要你,我们说好的。” 周时誉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恍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那封宋景年寄来的信,想起沈明恒离开时的干脆决绝,只觉得浑身都泛起冷意。 周时誉张了张口,往日的辩才无双此刻却半点发挥不出来,他恳求似地说:“殿下,您是太子……” “废太子。”沈明恒纠正。 他们这一拖延,沈谦益也到了,身后拖家带口地带了大队人马,沈明恒与周时誉说话的时候,他就沉默地在旁边听着。 所有人都说沈明恒对他好,在这亲缘如笑话一般的深宫,这人依旧拿他当弟弟一样爱护,就连只去了军营不久的高政也这么说。 他们没有必要对他说谎。 皇位如今于沈明恒唾手可得,这人也没必要勉强装出疼宠他的模样拉拢他。 沈谦益有些茫然,他注视着沈明恒,心想: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沈谦益。”沈明恒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而后神色一松,勉励道:“好好干。” 沈谦益沉默。 “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连匹马都没有?”沈明恒很快就掠过了沈谦益,转而关心起他的代步坐骑来,语气嫌弃且疑惑。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充满活力,在所有人望着离别失魂落魄的时候,唯有他没心没肺。 甚至还惦念着抢一匹马,霸道得一如既往。 沈谦益愈发茫然,沈明恒对他的态度与记忆中一样,他曾把这理解为不屑与漠视,可所有人都否定这个结论。 他们说,沈明恒欣赏他、信任他、在意他,为此甚至将谋士给他、将皇位给他,为他铺路,送他君临天下。 “兄长!”沈明恒将要离开的时候,沈谦益开口叫住他。 从前沈谦益都是喊“皇兄”,恭恭敬敬遵循序齿伦常,这还第一次喊“兄长”,像是寻常人家的兄与弟。 又一次被阻住脚步的沈明恒无奈转身,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走?”沈谦益执拗地问,他要一个答案,其他人说的他都不信,他只信沈明恒。 沈明恒自小骄傲到大,有什么说什么,悲喜愤怒毫不掩饰,他最不会说谎。 沈明恒愣了一下,不解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 “所以你就让给我?” “孤又没有很想当,而且孤是你皇兄,怎么能和你抢。”沈明恒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他在说谎。 沈谦益冷静地想。 一个会不顾生死奔赴边境的人或许没有野心,但一定渴望多为百姓做些事情,没有什么能比“天子”这个身份更适合沈明恒大展身手,更能实现他的凌云壮志。 之所以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有负担。 沈明恒是不是只有对人好的时候才会言不由衷? 沈谦益忽而有些想笑,谎言素来被心怀不轨之人用以满足自己的私利,唯有在沈明恒这里,成了神明的怜悯。 “你们怎么都在这?殿下呢?” 火急火燎跑去宫门外,结果沈谦益等人已经离开导致无功而返,路上又得到消息赶来酒楼的秦离洲莫名其妙看着这一群黯然神伤的人。 沈谦益恍惚回神,抬眼发现眼前已经少了那道红色身影。 “皇兄呢?”沈谦益瞪着周时誉质问,“你怎么不拦住他!” 周时誉瞥了他一样,讽道:“殿下决定的事,岂是我能改变得了的?” 沈谦益倒或许能改变得了,沈明恒不就是因为他才决定离开的吗?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秦离洲像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他打断两人,持之以恒地追问,“殿下呢?” “他离开了,你没听见吗!”宋景年忽然情绪失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殿下在燕丘不是说过会走吗?你还问什么?” “可……”秦离洲滞了一下,喃喃道:“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我以为……他不是答应了百姓吗……” “什么百姓?” “燕丘的百姓……他们求殿下回长安,还天下海晏河清……殿下说,不会让他们失望……” 秦离洲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场的人略一思量便都明白了过来。 半是荣耀,半是遗憾。 即使无法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到那一定是时光无法消磨的不朽篇章。 他们夹杂着几分妒意地看向秦离洲与宋景年,假使他们在场,他们必将这一幕刻录进史册,用尽一切所学,只求不折损其光辉之万一。 秦离洲一介武夫懂什么斐然诗篇? 而宋景年?朽木而已! 秦离洲不知道自己正讨人嫌,他怒视着沈谦益:“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对殿下说了什么!” 秦离洲很讨厌沈谦益,越了解越恨不得对方从未出现在世上,不是因为这人觊觎皇位,是因为沈明恒一直在为他牺牲。 这天底下想当皇帝的人多如牛毛,微小如草芥,沈歉益不过是其中之一,怎么配让沈明恒自损以助他? 与宋景年相熟之后,秦离洲曾听他说起殿下的过往。 说起那十六年的踽踽独行,说起万人谩骂的长夜,说起不见天日下的坚守。 说起大明殿上掷地有声的话语,说起打马过长街的风流少年,说起照亮长安的那轮红日。 他听得越多,就越讨厌那些曾让他的殿下受委屈的魑魅魍魉,其中自然也包括无能弱小只能一再拖累那人的沈谦益。 “走吧,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宋景年缓慢地说。 “宋先生?”秦离洲难以置信宋景年这么轻易就接受了现实。 “那不然傻站在这里做什么?陛下还在宫中等消息。” 高政猛然回神,是了,还有沈绩,他也是沈明恒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周时誉也猛然回神,是了,文黎还在宫中。 一想到文黎还一无所知,他忽然有种被对比出来的诡异满足感。
第3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0) 沈绩在皇宫中望眼欲穿, 他能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厮杀声。 那些在秦将军眼里如同小二过家家一般的嘶吼落到沈绩耳朵里像是死神步步逼近的脚步,他坐立难安。 “陛下。”文黎入殿,微微躬身朝他行礼。 “爱卿免礼。”沈绩迫不及待地问:“文卿方才说出去看看情况, 外面如何了?” “陛下洪福齐天。”文黎笑了笑, “恭喜陛下,秦将军回来了,五皇子连同几位逆臣俱已被扣下,正押在宫外,待陛下圣裁。” 沈绩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 又匆匆起身,大笑道:“走, 文卿, 随朕去迎接我大周虎狼之师。” 文黎笑意不达眼底,顺从地应道:“是, 陛下。” 本来, 将士们凯旋应当有一场盛大的欢迎,可惜时机不对,惊惧不安的百姓连家门都不敢出, 更不要说夹道相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只是秦离洲带着三万人入京动静不小, 他们的到来像是一剂定心丸, 百姓们相信,能够将北狄赶出我们国土的燕丘大军一样也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再加上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物种…… 也许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是很快一个个都打开了大门,翘首往皇宫的方向看。 此刻, 沈绩就是在这无数百姓的见证之下,意气风发地接受这位名扬四海的大将军的拜谒。 秦离洲单膝跪地, 抱拳行礼:“臣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快起来。”沈绩只觉得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爱卿你收复了幽檀,又解了长安之围,可是立了大功啊,朕定要重重赏你!” “此次大败北狄实非臣之功,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爱卿谦虚了,朕知道,其余将士作战也十分勇猛,大军上下都该赏,但爱卿为一军主帅,你之功,无人能比。” “非也,陛下,领兵者另有其人,是太子殿下。” “爱卿你……”沈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离洲在说什么,他笑容一寸寸冷了下来,“爱卿你说什么。” “臣说——”秦离洲提高了音量。 于是当着陆续赶来的满城文武,当着围观记录这一切的文人墨客,当着全天下百姓注视这里的双眼,秦离洲一字一句:“那位带领大军将北狄打得哭爹喊娘、把幽檀收回大周、让八十万将士无不拜服的少年天骄,是当朝太子!” 众目睽睽之下,沈绩神色大变。 秦离洲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疑惑地问:“陛下不知道吗?” “你胡……” “陛下当然知道。” 沈绩正要斥责秦离洲妄言,跟在身边的文黎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日夜忧心燕丘,惦念被北狄掳走的百姓,为收复国土,忍痛将太子殿下送去边境。” 文黎缓缓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是为了大周,但太子乃陛下亲子,自幼天资聪颖,深受陛下喜爱,陛下又怎能不为他筹谋?” 文黎暗示般看向沈绩,“故而,陛下废太子,让歹人觉得殿下失了圣心,之后又助殿下假死离开长安……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陛下,臣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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