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高估了沈绩,若非他们造反围了皇宫,除了章惟德,其他人未必会死。 因为到那时,沈绩会开始用世家制约周时誉,制约那一批他扶上去的寒门学子,也制约秦离洲。 沈绩好像一直不明白,大周会衰败、混乱至此,不是因为时运不济他身边没有忠臣,全赖于他的昏庸与无能。 所以周时誉必须要在沈绩回过神之前诛杀叛贼。 章惟德、尹则诲被捕之后,大笑着当面嘲讽了沈绩一顿,而后毒发,不治身亡。 他们在决定起事的时候就准备了毒药,在听说秦离洲上门之前便已经服下。 这些年在大周呼风唤雨,威风得意,他们心知无活路,自然不肯给沈绩折辱他们的机会。 章振终究没能寿终正寝,抓捕的将士上门的时候,只看见他自缢而死的尸体。 听闻他死前似乎专门整理过仪容,换上了庄重朝服,只是那朝服样式与如今有些细微差别,似是先帝在时所赐。 章振衣着整齐,却未戴冠,满头白发覆面,留下遗言道无颜见先帝,愿以死赎罪,只求陛下饶恕章家几分血脉。 长安富贵乡中养出来的士人往往有些不合时宜的“仁善”,比如此刻,因章振死前的怪异举动,长安文人间竟也兴起了一种“章振于陛下是佞臣,于先帝却是忠良。非他之罪,实乃时运不济、生不逢时也”的说法,又因他自裁得足够干脆利落,居然也有人为他冠以“勇直”之名。 过去的阴影还未消散,朝廷的疮口还渗着脓血,已经有人想要踩着章、尹二族的尸体确立新的话语权威。 旧世家倒下了,总会有新的世家诞生,利益永远可以挑动人心。 为章振辩解未必是因为与他的情谊多么深厚以至于念念不忘他的身后名,不过是想借此逼周时誉等寒门退让。 只要周时誉现在退了一步,他们就有把握让他以后一退再退,直到再也不能在朝堂之上与他们争锋。 即便周时誉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定,此举也能稍稍减损这些人的功劳。 毕竟,消灭一个恶贯满盈的罪人,与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可怜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时誉还没做出选择,沈谦益反倒先站了出来。 这个素有仁名的皇子,领着皇帝给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禁卫军,几乎用血洗了整座皇城。 他还学会了翻旧账,即便没有参与这次莫逆,但有罪在身的也都被他清理了一遍。略微有些规模的世家大族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小贵族逃过一劫,报团取暖瑟瑟发抖,比宠物都听话。 虽然拨弄人心试图操控舆论的世家也倒在了这次清洗之中,可哪怕没有人刻意宣传,沈谦益的名声也已经可以与恶鬼比肩。 谁懂啊,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突然间变得杀人如麻,这比恶人突然发疯还要可怕好吗! 虽然他杀的人确实死有余辜没错,可是一次性杀这么多人,如此冷酷,如此不讲人情,还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皇帝某一天上朝,发现朝堂上空了四分之一。 皇帝表示能理解,章家与尹家树大根深,党羽众多,是会有不少人下狱。 皇帝第二天上朝,朝堂上空了三分之一。 周时誉告诉他,许多大臣暗地里也投靠了世家,打着两边站队的主意,其心可诛。 皇帝表示赞同,这些朝臣当初为了讨好章惟德忤逆他,确实不是什么忠心的人。 皇帝第三天上朝,朝堂上空了二分之一。 这下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了,没有人帮他做事,他当哪门子皇帝? “怎么只见诸位?其余卿家为何不上朝?”沈绩明知故问。 下方有的人问心无愧站得笔直,有的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沈谦益若有所思,他招了招手,对身边的官员道:“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都记下来,等下查一查。” 那些人抖得更厉害了。 有个老臣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出列,叩头哭求道:“陛下,他们来不了了。” 沈绩大怒:“放肆!沈谦益,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他人还在这,沈谦益居然就敢威胁他的官员,莫不是前段时间他给了他几分好脸色,这逆子就开始分不清天高地厚了? 沈谦益不慌不忙地跪下,从容道:“父皇将惩讨逆贼、正本清源之责托付儿臣,儿臣依旨而行,如何就放肆了?” 沈绩生平最恨权威被侵犯,沈谦益这幅模样让他回想起了他最厌恶的儿子——沈明恒。 不过思及沈明恒一直没有消息,或许是真的死在了外面某个角落,他心情又好了些。 “罢了,朕不与你计较,把人放出来。”沈绩自觉已大发慈悲。 沈谦益问:“放什么?” “当然是被你下狱的臣子。” 沈谦益微微摇了摇头:“父皇,放不出来了。” 沈绩皱眉:“你要抗旨?” 跪着正中的老臣颤抖得更加厉害,分明是深秋,额上冷汗还是一滴接一滴落下。 他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溃大哭道:“陛下,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
第3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2) 虽然高官权贵们胡作非为草菅人命, 但事实上,按照大周的律法,这世上能判人死刑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当今天子。 即使是地方官, 也需要将死刑犯的名字呈到御前,交由皇帝复核,方能在秋后问斩。 今年已经过了秋后问斩的时间,除非皇帝另行下令,否则他们应该好好的待在狱中。 沈谦益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撕破脸皮,觉得还是暂时哄着沈绩比较好, 于是叩首道:“逆贼欺君罔上、有负圣恩,儿臣为父皇不值, 此事是儿臣冲动了, 但儿臣不后悔,请父皇责罚。” 因为觉得君父受了委屈, 故而激愤之下杀人。这话说得好听, 沈绩纵然不完全信,火气也消下去了许多。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沈谦益:“谦益,朕还没老。” 他儿子多, 夭折的也多, 没能出生的更多, 但他现在正值盛年,他相信他还能有别的孩子。 “莫要以为朕只能选择你。”沈绩警告似地说。 沈明恒大概率是死了,就算活着他也不会再立这人为太子。 五皇子沈承孝造反被下狱,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被沈谦益冲动杀死的人之一。十一皇子还小, 连路都走不稳当。 他长成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三皇子沈谦益一个。 沈绩觉得沈谦益是狂妄了,以为他别无选择, 所以开始为所欲为,乃至于公然违抗他了。 “儿臣不敢。” “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不敢?”沈绩冷笑:“如今人都死绝了,朕无人可用,你说你不敢?” “陛下息怒。”周时誉出列:“臣愿为陛下分忧。” 比周时誉官位高的全都死了,如今他都能勉强称为“文官之首”。 对心腹爱臣沈绩还是愿意给几分好脸色的,他缓和了语气:“爱卿有何良策?” “罪人章振、章惟德生前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被排挤离朝者不知凡几,臣请旨,宣告天下,贼人已伏诛,请诸位先生再度出山,为陛下效力。”周时誉说。 沈绩愣了一下,目光忽然就有些怀念,那些是真正的忠直之臣,敢不惧生死,为了他和世家争论,比如那个陈……什么来着?见他被胁迫,当庭叱骂章振,被罚了庭杖,因伤重落下了残疾。 沈绩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准 ” 虽然跛足者不能入朝为官,但他可以给个恩典。 不过到底有碍皇家颜面,他也许给不了太高的官位,也不会再重用这人了。 他的陈爱卿应该不会在意,毕竟他们忠心耿耿,只要能为他办事,想必不论做什么都会感激涕零。 只是召请曾经的大臣回朝还不够,朝堂上空缺的官位太多了,即使所有被排挤离开的臣子都愿意回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由此可见沈谦益下手有多狠。 周时誉又拜:“臣请陛下为举人及以上功名在身者再行科考,此试只做选官之用,不授进士之称。” 他们这一届学子幸运地遇见了太子殿下,得以夺回本该就应属于他们的公平,但之前的人还没有。 重新再办一次科举不太现实,他们没这个时间,只能先办一场简单的考试,至少先把朝堂上的坑填满。 “准。” 沈绩目光和蔼,他看着周时誉,就好像看到了那位不知名的陈爱卿,和那些曾为他挺身而出的大臣,一时间眼神温柔无比。 他对他所有儿子都没有过这种表情。 在他微微转头看向沈谦益的时候,目光一瞬间转化为嫌恶,“看在你是念及朕才冲动形事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着,罢免一切官职,闭门思过,禁卫军暂交周爱卿统领。” 周时誉神色为难:“陛下,臣是文官,不如交给秦将军……” “朕信你。”沈绩打断。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绝妙无比,原本只是表达对爱臣的信重,但是周时誉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意识到——让文臣来管武将,天哪,这是什么绝世好主意! 不愧是他。 “是。”周时誉只好领旨。 下了朝,沈谦益便光明正大地去寻周时誉交接工作。 众人都猜测他一定是心怀不甘心有不满,纷纷警惕地用余光不住瞥他。 周时誉的好友文黎显然也担心极了,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但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周时誉。 在众人或担忧或看好戏的目光中,三人目光交错。 周时誉低声淡笑道:“殿下下手果决,在下佩服。” “章家人的命,我不收,还能等着皇兄来动手吗?”沈谦益微微抬了抬下巴,这时才有了几分十五岁少年的任性与骄矜,恨声道:“我早就想杀他们了!” 沈明恒身上到底有着一半的章家血缘,这种脏手的事情,还是他来做比较合适。 听闻他的皇兄见人丧命都会心有不忍,君子远庖厨,这样很好,反正,还有他呢。 周时誉默了默,“殿下还是同意了我与文兄的计策。” ——弑父杀兄的罪孽沈谦益来担,沈明恒的双手自始至终干干净净。 “那是为了我皇兄。”沈谦益冷笑了一声:“周时誉,我告诉你,你算计我的事还没完!” 周时誉轻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殿下。” 沈谦益又是冷笑一声,想扭头就走,忍了忍,还是憋屈地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我可不想有一天我皇兄挥泪斩你。” 周时誉停下脚步,微微笑了笑:“殿下,我与你不会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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