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使回忆道:“本任君上还是一枚蛋时自九天跌落,在黄泉畔摔出一副骸骨来,却无新君诞生,冥冥之中或另有机缘。要是砚辞君真的糊涂到这个地步,而今的代理莫掌事也不是好惹的。” 冥府使者意有所指,他们冥府虽因上次的骨瘴灾祸元气大伤,但也绝非是无主之地。 人界火劫若是也都转嫁灾祸于冥府,他们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君砚辞是位可靠的神君,听闻伤势都用药压着,人清醒得很,断不会如此作为。” “这样我们便放心了。”苏弥站起身,对帐中长老道:“两个时辰后,地火就会烧起来,此地百姓虽已撤离,但一旦地火蔓延,这大半生灵又要撤往何处?” 她肃然道:“早年我等修炼,唯盼登大道、飞升九天,如今你们也看到九天是怎样的模样,我苏弥今日便弃了这登仙途,奋力为人界一战!” “说得好。”冥府使者合袖道:“冥府定与人界肝胆相照。” 帐中各宗宗主长老纷纷起身,沉重地抱拳互勉,皆按原定的安排匆匆离去,冥府使君亦点头告辞。 一时间帐内基本走空了人,仅余凄厉的风鸣在外回荡。 纪沉关自袖中取了白布出来,伸手递给苏弥道:“节省灵力,用这个包扎吧。” 苏弥挑眉,始终深藏袖中的手摊开,凤凰金簪已将掌心压出血痕。 她叹了声道:“修士尚且如此焦灼,不知皇宫中又是如何光景。” “没有音讯未尝不是好事。”纪沉关将笔放下,苏弥便苦笑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乌云盖雪尚在骨瘴屏障中,纪沉关却仿佛彻底沉寂下来。 他未表现出半分的慌乱和惶恐,但苏弥知道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置于刀刃,时时刻刻不受凌迟。 “要是岁年能和那桃花妖一样,喜欢出来溜达就好了。”苏弥坐是坐不住,索性站着包扎起手上的伤。 她心里着急却不能显露在外人眼中,要维持云盖宗定心的作用。 若是他们也乱了,这修真界非要大乱手脚不可。 眼下能说说话的唯有纪沉关,苏弥用多余的白布将金簪细细擦拭,道:“我那小公主也是喜欢出来走动的,却被困于大燕的深宫。” “单湘荷有帝王之相。”纪沉关道:“可化险为夷。” “你看出来的?哈,她要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苏弥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看相,但猫咪那么聪明,必定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苏弥整了整衣袖,拂开帐帘,却道:“纪沉关,你可会是这百年来头一个与猫妖成亲的修士,我还要去吃你们喜酒呢。” 她这一句玩笑话,倒让纪沉关与玄微皆是一愣。 原来在旁人眼中,他与乌云盖雪已这样明显了么…… 纪沉关重重闭上眼,按耐下心底的忧惧。 被聘回的猫有个习惯,当人族离开与其共处的屋子时,猫咪们总会当他们是去外出打猎。 这次他答应了年年,从南域回来给他带回漂亮的生骨花,给他烤出百倍可口的鱼来,再不会像上回一样受伤中毒。 如今他回来了,乌云盖雪却是被困其中,连音讯也无。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没有音讯便不是最坏。苏弥说的不错,他的猫咪那么聪明,定是不会有事,可仍止不住担忧。 而相比纪沉关,玄微则知晓这场灾祸的结局。 仙尊想要打碎这个幻境了。 他知道,银河水被天星阵引渡下凡间,地火被扑灭,三界得以延续。 但纪沉关死在了这一战中,进而完成了这次的历劫,回归九天。 ……他快要变成我了。 玄微心里竟生出了恐惧。 这恐惧一丝一缕化作刀锋般锐利的线,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明知纪沉关必死无疑,他依然不能接受,不想接受。 洞悉天地的仙尊本该习于如此,对事物注定的结局冷眼旁观,不涉因果,可玄微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怕的不是感同身受的死亡,而是他无法看到在这之后的种种。 岁年怎么办,猫咪要怎么办—— 玄微突然意识到,这之后的发展,他是亦是可以推断的。 乌云盖雪活了下来,却活得并不好。他吞掉了骨瘴的灵识,极有可能是为纪沉关报仇。 他成为了骨瘴的镇兽,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玄微不敢去想。 再之后…… 他不想看了,他不想经历下去了。 这个心魔幻境可以到此为止了啊! 停下吧,停下吧,停下来! “玄微仙尊——” 一道含着无奈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是冥府半夜求,“玄微仙尊,你还记得你三更半夜哀求本君给你修玉笛,然后进来的事情吗?” 周遭的一切慢慢静止,帐外的风凝固住,更漏的水珠悬在半空。 玄微一震,这里的场景,这一幕幕原来曾发生过,只是他记忆混乱,再不能想起。 读罢留音珠的那夜,他几乎是哀求着请乌须君为他修复了玉笛。 明明是他主动要进来,这一刻,玄微对乌须却几乎是感激的。 可接下来乌须君的话却点醒了他。 “玄微仙尊,上一次玉笛断裂,便是因你强行要破幻境而出所致,再有一次,即使是本君也不能用秘法修复。” “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幻境吗?” 玄微只觉浑身的血都随着这话凝住了,他看不下去,但若是再次用神力破出,这支承载了心魔幻境的法器,便不只是会断成几截。 上次强行破出,他的记忆便变得非常紊乱,加上洗尘池对因果的介入,居然也影响到了之后的记忆。 他甚至连岁年的样子也记不住。 “你还要出来么?”乌须君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有些微微的失真,竟像是天道命运的发问。 玄微哑声道:“不……” “那便好。”天外乌须似乎是笑了声,“不过即使尊上你想要出来,本君也是不允许的,方才你也听见了吧,本君与砚辞君的关系?” “不论九天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君的蛋自仙府跌落了下去,碎在了黄泉岸边,由此九天阻止了新冥君的诞生……不过既然没有选新冥君,便是另有机缘。” 他轻快道:“你看而今,这百年后,本君不就来给你们查因果了么?” 玄微仰头看向帐顶,眼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般。 乌须默了默,猜到了他的想法,饶有兴致地道:“尊上,你在想什么啊,小凤鸟觉得我像乌云盖雪,你也这样觉得吗?” “当年龙君将岁年错认成亲子,不也证明我们有相似之处?你与纪沉关也并非十成十的相像,他认得出你,你认不出他?” 乌须君的言辞向来是不客气的,但他没料到这几句能把玄微仙尊说趴下。 玄微用纪沉关的身体单臂撑住桌面,一手痛苦地抵住额头。 “你怎么了?”乌须君不解,而后恍然大悟般道:“如此看来,不仅仅是破出幻境,洗尘池对仙尊你影响还真长久。” 他语气惋惜,“但本君要看砚辞君这次因何受伤,骨瘴自何处侵入,还请尊上坚持坚持,就当给我赊账了。” 话罢天外传来一个响指声。 水珠坠下,朔风凛冽,幻境重新开始流动。 玄微附在纪沉关身上,看到了骨瘴如何突破地脉,引发了滔天的火。 看到了宗内升起了求救的烟火,在骨瘴的屏障上炸出缤纷的颜色。 他也看到了铭刻沉字的水屏张开,那是只有岁年才能打开的屏。 他的猫真的很聪明,用灵力引导着烟花的绽放,以最朴素的传信方式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还活着,隐蔽在何处,伤亡如何。 纪沉关在天星阵里,望到了那小小的一朵烟花,苏弥亲自为他护法,手心里都捏出了汗。 却突兀地听到纪沉关笑了,说:“你看,每句话旁都有朵小的猫咪烟花。” “你可真是……”苏弥见大阵将成,天边聚来星辰璀璨的雨云,缓缓松了口气,“真是……” 她没能说下去。 纪沉关的胸口慢慢晕开了一点红。 起初是一个小洞的红,逐渐渗开成鲜艳的一片,涌出股股紫红色的血来。 他本人眼睫颤了颤,低下头,瞳孔收缩了。 “纪沉关!”苏弥惊呼一声,当即支起了更多的屏障,可原本用来庇护的屏障根本没有漏洞,她完全探查不到冷箭的来处。 天星阵中,纪沉关抬手按上无法止住血的伤口,灵力在瞬间被抽空,他却在电光火石间,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一股灵力拍入阵法。 作为阵枢的月亮光华大亮,与天边垂挂的日轮相对,日月凌空,充沛着无穷神力的甘霖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 银河引渡快要完成了,可不知为何,九天的堤坝没有完全打开。 纪沉关倒了下去。 苏弥跑到他身边,扑跪在地,拼了命般要为他治伤,可灵力涌进他的身体如沙石入海,空空荡荡。 她失声大喊:“纪沉关你别死!你坚持住!你的乌云盖雪还在等你,你别死啊!!!” 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盛放,骨瘴的屏障也终于因内外双重的攻击,而开始出现裂。 天边龙君的驰援已至,青龙吸来的部分银河水暂时压住火焰。 银河天星阵持续运转,压迫着堤坝,可还远远不够。 纪沉关的目光涣散了,那朵烟花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却仿佛留下了不灭的余烬。 那是水光里闪烁的挣扎,他咳出一大口血,猛地抓住苏弥的手,喘着气,交代了一句仓促的遗言。 苏弥在听清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纪沉关已不会再有任何的回应。 他死不瞑目,将他无限的遗憾与抱歉,都留在了那不再由他控制的泪水里。 可那水珠也只是碎在凌凌的阵光与尘土中,“吧嗒”一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纪沉关死前说:“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苏弥简直以为他疯了,但她已没有时间去多想,被压下去的地火猛地又升腾起来,滚滚向四方烧去。 她带不走纪沉关的尸首了,而是冲向人界与黄泉相接的相思河的堤坝。 兴许是纪沉关的神魂将要苏醒,玄微把这个故事看到了最后。 苏宗主带去的人已在骨瘴大火下所剩无几,相思河堤坝前,这混血的豹妖颤抖道:“纪沉关,我怕是带不回你的尸体了。” 将金簪放在唇边,苏弥的眼泪汹涌而下,“湘荷,真是前世孽缘啊,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太多太多的人,最后的愿望不过活着,自己活着,亦或是所爱之人活着。 尘世的希望,大多不过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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