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咕咕在叫,食物被送到眼前,它半点不含糊地将脑袋埋在鱼干堆里,风卷残云地吃。 纪沉关将水碟放在瓷盘边,不远处的小桌上,正是本聘猫专用的黄历。 他将聘猫老黄历翻来覆去地看,择定了好几个良辰吉日,却不急于当即要乌云盖雪签这个。 看得出这是只自小在野外长大的猫咪,必定也是在外开的灵智,对人想必不是那么信任,没准就是将自己这儿当成暂时蹭吃蹭喝的落脚处。 但纪沉关有时间,他乐意等乌云盖雪真正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再正式聘它。 想虽这样想,他却还是请了镇上最擅画的先生画了张纳猫契。 迈过先生书斋的门槛时,纪沉关半点未觉排斥,满心满意都是毛茸茸。 老先生听他形容,要在纳猫契中上方画只乌云盖雪,纪沉关请他先在纸上试试笔,要求还挺多。 这张毛不蓬松啊,那张耳朵有点歪啊,磕磕巴巴地讲,这先生也未不耐烦,唯有在终于定稿时“唔”了声,用云乡方言道:“忒黑!用墨忒多!” 纪沉关喜滋滋将聘猫契收在前襟,玄微则颇为不满地冷笑,就这还是当画的好么,才有三四分的样子。 若是本君来画,定是要好上不知多少。 回到家时乌云盖雪正偎在暖炉边犯困,它连日在外漂泊,风里来雨里去,难得有了这样安逸的时候,便止不住要睡。 纪沉关怕它把脑门上的毛给燎了,将它抱远了些。 随即纪沉关惊喜地发现,乌云盖雪居然没有反抗自己的搂抱。 他索性坐在地上,将猫咪安置在膝头,一下一下地顺毛,每摸一下,五指便软软地陷下去。 这样温暖的生灵,会将温度自掌心传递到心坎里。 此触感同样传达给了附灵的玄微,手指间有绒毛扫过的细微的痒,冰凉的指节都似乎暖了起来。 乌云盖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对纪沉关的手法还算满意。 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纪沉关的话,这小结巴委实话多,但也不讨厌。 煮在小炉里的茶水沸了,气泡升起又破碎,一时间屋内尽是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与喵喵喵喵的轻唤相伴。 窗外滴水成冰,寒烟弥散,这由黛瓦红砖搭起的老宅成了世上最不孤寂的地方。 纪沉关干脆扯了张垫子躺在地上,乌云盖雪拱着脑袋在他的胸口,细微的鼾声催化着困意。 他合上眼,头一回觉得这不可琢磨的所谓苍生天下里,也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而玄微记不得困是怎样的感觉了,兴许只有在历劫时才能真切地明白恨不得闭上眼,睡到昏天黑地的疲倦是怎样。 他亦放缓了神思,任由自己沉向更深的黑甜中去。 仙尊扎扎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再度醒来时,乌云盖雪趴在了他肚子上,纪沉关也不急于起身,垂眸从这个角度望去,乌云盖雪的脑袋圆到不可思议,像是颗黑乎乎的芝麻汤圆。 惊讶于这样的发现,他便呆呆地看了许久。 玄微便也看着,心里纳罕:真的好圆。 这实是在消磨时光,可纪沉关浑然不觉浪费,直到乌云盖雪耳朵尖抖抖,睁开碧色的眼睛,他也未移开目光。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柔柔地铺开,乌云盖雪浑身的毛都流淌着光,像是披了层薄纱霞衣。 喵喵—— 乌云盖雪睡饱了,连声音都软了下来,纪沉关的心融化在了这几声里。 他摸摸乌云盖雪的脑袋,又去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地眯眼仰头,喵喵地夸奖他。 一只猫咪的到来为纪沉关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恨不得用留影石将他猫咪的每一个表情都纪念下来,为乌云盖雪添置了不少专用家具,出门买鱼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卖鱼的大爷都眼熟了他,与他搭话,橘子摊上的阿婆见他虽还是病弱的模样,神色上却好了不少,也来过问最近是否有好事发生。 纪沉关便也会短短地回复几句,无外乎—— “嗯嗯有猫了。” “极其、极其可爱。” “是乌云、云盖雪呢。” 乌云盖雪不会日日留在家中,否则它也拆家,座椅都给挠烂了五把,纪沉关不拘着它,用的是散养的原则。 但他却也要将屋子布置得让乌云盖雪走不动道,把厨艺练得比酒楼里还好,尤其是那几道鱼做的实在鲜美异常。 太舒服了啊,乌云盖雪一边喵喵纪坏蛋的温柔乡美食计,一边在软垫上打滚。 唯有在天渺宗的人来取血肉入药时,纪沉关才会故意放乌云盖雪出去。 理由不难找,无外乎是给它讲些外头的好玩的去处,头两月都极为顺利,唯独在近年关的那回,被猫咪发现端倪。 纪沉关本就染了风寒,乌云盖雪便不大乐意出去。 他日日睡醒,都能与居高临下瞪圆了眼的乌云盖雪面面相觑,而玄微更是知晓岁年是怎样半夜过来蹭蹭他,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呼吸。 有一夜里纪沉关高烧到昏迷,乌云盖雪狠狠拍了他两巴掌也不见醒,将鱼干拖到他枕头边。 它喵喵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和它以前滚地锦兄弟一样,越来越虚弱,连鱼干也吃不下,最后在一个秋风飒飒的夜里长睡不醒。 乌云盖雪绝不是被温存养大的猫咪,它经历过风吹雨打,早明白何为生离死别。 被马车撞、被野兽撕咬、染上怪病、吃了坏东西,亦或是极为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均会要它们的命。 人类有时也一样的脆弱,尤其纪沉关这般体弱多病。乌云盖雪卷了身子在他枕头边,用尾巴轻轻拍他的脸颊,以舌舐去纪沉关眼角的泪水。 玄微静静地看着乌云盖雪用鼻子碰纪沉关的鼻尖,此时此刻,它竟是将纪沉关当成了一只生病的大猫咪。 视为同类,是猫咪的信任。 凛冽的冬风拍打窗棂,乌云盖雪的存粮将要吃尽,这也要怪它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囤货,明明前阵子还知吃一半存一半。 纪沉关偶尔会清醒过来,呼出的热气洒在乌云盖雪的后背,他用脸颊去贴,乌云盖雪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却到底没有走开,用背拱了他几下。 每回他转醒,床头都有只猫咪在等待。 有时纪沉关会烧得出现幻觉,他觉得乌云盖雪的毛真的像是黑透了的天与茫茫的雪原。 他自九天坠入人界,穿过重重的云层,离月亮越来越远,可人界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雪光将大地铺满,他跌入雪中,雪也不会冰凉彻骨,而是蓬松温热,教人想要深深的吸一口。 ——喵喵喵喵! 乌云盖雪的背毛波浪般荡了起来,猛地回头用爪子挠了纪沉关一下,却没有见血。 纪沉关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听见滂沱的雨声,闻到枕头边的鱼干和橘子味儿。 今日猫咪的毛有点湿乎乎的,纪沉关慢慢撑肘坐起,靠在床头休息了片刻,将它放在枕头边的鱼干吃了一口。 乌云盖雪满意地喵喵叫,觉得纪沉关又可以活下来了。 它困得厉害,还要东倒西歪地在床榻上逡巡,纪沉关将它搁在枕间,塞满鹅毛的枕头陷下去一小块。 猫咪很快便睡着了,以往,纪沉关并不给它上榻,算是不准乌云盖雪太无法无天的底线,也是唯一剩的一条底线了。 等到纪沉关精神头好了不少,花了些功夫将自己这卧床多日所致的满身黏腻洗净,将榻上的炉子被子也更换一新。 乌云盖雪被他连枕头一同暂放在暖炉旁,待到收拾得当,便将已睡得打呼噜的猫咪抱回床间。 他重新躺了回来,给敞肚皮睡的猫咪掖了掖被角。 果然与猫咪相处,底线什么的就是用来突破的。 玄微则想,这凡人早干嘛去了,不就是让猫咪上个床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浑然没意识到,先前他还认可其坚持底线是可取行为。 自此以后,纪沉关每回来卧房,床榻上便会有个鼓包,他拍拍就会发出“咚咚”的闷响。 乌云盖雪整个头栽在软褥子里,愈发显得圆滚,正暖和着鼻子。 雪夜过后,乌云盖雪有了个叫岁年的名字,它郑重其事用爪子按泥印,在聘猫契上盖了个梅花爪印。 这份聘猫契被纪沉关妥帖地收好,与他毕生重要之物共同存放。 了解到纪沉关身世后,岁年有点不把他当人了,将其看看作了无家可归、遭恶霸欺负、可怜巴巴的小猫咪,颇有几分怜爱,连他要亲亲抱抱都不坚决拒绝。 但这也没持续多久,岁年便又对他凶巴巴。 因为纪沉关实在太过分啦! 肚子的毛都要吸秃了,他是有什么瘾吗?! 纪呆子!乌云盖雪四只爪都要抵到他脸上去,嫌弃地撇开头,喵喵喵大叫。 纪沉关遗憾地将他放回腿上,十指一套按摩手法才让年年消气。 吸猫咪真的很补充动力啊。纪沉关每回出门前都要在年年这里好一顿折腾。 他头上的朱钗玉珠都被它勾的七零八落,令苏弥有些讶异:“你近来精神不错啊,有好事发生?” “有猫了。” “这个你好像和我讲过。” “再讲、讲一遍。” “你好像讲过五遍了。” 纪沉关用伪音道:“哦哦。” 苏弥靠在墙角觉得这人实在有够炫的,不就是只猫吗谁还不是个毛球。 但苏弥打心眼里还挺欣慰,眼前这人好歹比以往要显得有生气,不是那种大计成后便不想活了的样子。 与抱着必死决心的人合作,太容易被卷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如今一只猫能让他有惦记,即使是为了明天给猫做什么口味的小鱼干,多少是个盼头,也好过越来越作茧自缚,不得解脱。 不过附灵的玄微对纪沉关的转变,可没这么好的评价。 真是没用啊猫都吸不到! 放着本君来好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玄微怔愣当场。 簌簌的雪在窗后压低了枝头,温暖如春的内室里猫咪与少年卷着张绒毯,纪沉关读着书,乌云盖雪则揣手在肚下与橘子皮较劲。 雪天里炸响了声惊雷,猫咪猛地向外看去,纪沉关则用空出的手安抚着它的脊背。 这声闷雷里,唯有玄微不得安宁。 明明是心魔阵内的附灵,不知不觉间他却已完全代入了纪沉关。 即便共通感官,起初他也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审视这凡人的人生,然而现在,他无法做到不随之而喜,不随之而悲。 不会如此了。 玄微心道,再不可如此了。 自此后他宁愿闭目不视,若有可能还会选择不听,却每每不能坚持多久。 他开始告诉自己,这是心魔阵内本身带有的蛊惑人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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