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处,唯有细微的呜咽。 青衣的新宗主终于得以靠近乌云盖雪,她站在这座毛茸茸的黑山下,并未开口。 她不再肆意妄为地乱摸猫,而是学着自己小弟的手法,一下下扶着乌云盖雪的皮毛。 直到那对青碧的眼珠打开,她听见乌云盖雪瓮声瓮气说:“你们都是骗子。” 新宗主缓缓地点头,岁年不能接受纪沉关的死,她又如何能接受胞弟的死去。 然而她骗不过自己,“我们回去吧,年年。” “不要!”岁年摇头,大地都震了几震。他说:“我要走,我要去找纪沉关,我要去找春风镇。” “岁年,他们已——”新宗主刚要忍痛说出真相,却只觉头顶一片浓云压来,她被厚厚的肉垫拍在了地上。 虽是拍,却没有真的用太大的力,那些白毛完全盖住了她,岁年说:“你不要讲话,我好困。” 话罢又将脑袋埋入了自己的毛毛中。 他是任性的猫咪,幕天席地的便要睡觉,吃了不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旁人。 而在无人可见的肉垫毛爪下,临危受命的新宗主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崩溃了。 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肩,身体软倒下去,急剧地倒气,在这无人之处,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她为眼泪感到诧异,原来还能哭出来……她强迫自己要撑住宗门的意志,但在这温暖的毛绒中,泪水却轻而易举决堤。 她的师尊,她的家人,尽数离她而去了。 这就是人间,是九天仙者所垂目的人界百态。 “年年……” 玄微站在乌云盖雪所团成的绒山前被风雨所阻,他靠不近他,一缕幽魂如何去贴近人世的生灵。 就在他已完全分不清虚实,奋力往前时,周遭的景象猝然一停,浓稠的黑暗自八方包裹了上来。 滂沱的大雨、雨中的灵舟、遍地的金屑皆褪去了颜色,被那无边的漆黑所吞没。 与此同时,玄微听见了玉石开裂的脆声。 “等等!不——!” 玄微瞳孔一缩,想追逐那消失的画面,剧烈的疼痛却在瞬间席卷灵台,他膝头发软,踉跄了两步。 只见一人端立在前,负手而望。 “岁年!”玄微脱口而出。 隔了两世的因果,他终是正面呼唤了这个名字,可这呼唤回荡在空空的黑暗中,了无回应。 “玄微仙尊,你看清楚了,本君是谁?” 乌须君侧过身来与玄微对视,手中悬托着玉笛。 那玉笛本就断成了三截,此时竟只有两段是完好的,另一小段已碎成了细碎的碧玉残片,浮在乌须手上。 在看清玉笛状态的刹那,玄微连呼吸都要止住了。 冥君解释道:“这法器纵然近神,却到底难以承受如此神力,能启用两次已是极限。” “玄微君,你又经历了一遭纪沉关的过去,想必也验出与本君的交易中,我所言不虚。” 歪了歪头,“至于其中爱恨,与本君无关,本君也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乌须这次临时改变主意,即刻帮玄微修复玉笛,自不是为了满足可有可无的好奇。 而是他想到,与其耗费大量灵力启用观山镜回看过往,不如就顺势搭玄微的记忆,看一看当年砚辞伤在何处。 现今他已看清这次的骨瘴火是如何侵染的砚辞,对他的蛋的治疗便能对症入药。 目的达成,乌须不想耽误时间。 “这剩下的两段玉笛,一段中有我与尊上你未完的交易,本君便先拿走了。” 乌须收起一截玉笛入袖,“至于中间的这一段么,内部已碎的不成样子,心魔阵内必是混乱不堪,一旦进入就会损坏它。” 而玄微君之所以如此痛苦,便是因心魔阵法本是一体,即便载体法器断开,行至接壤处,也能对记忆产生唤醒。 乌须道:“这里记忆互通,仙尊你来过一次,如今第二截笛子里的过去也想起来了吧,那也不必耽误本君时间了。” 他把玉笛递过去,道:“与其毁掉它,不如留个纪念?” 作势便要结束心魔幻阵,玄微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乌须抬眸看他,这仙尊的痛苦从他颤抖的臂膀上传递而出,像是被火焰灼烧。 冥君笑道:“何必如此固执,反正你一离开这里,昔日泡过洗尘池水的作用便会发挥出来,你总是会忘干净这些历劫的记忆啊。” 瞥了眼玄微发白的指节,冥君正想说尊上你刚挖了半枚内丹,本就病病歪歪,就别再自己找不痛快了。 却见玄微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靠到屏障的边缘,跌坐下来道:“我不离开。” “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这是本君临时搭的静止栈道。”冥君大为不理解,“这里无声无物,你回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仅仅能守着这些记忆,有何用处?” 是啊,没有用处。 但他不能再次遗忘了啊。 玄微仙尊抬起头,深深看进乌须异色的瞳底,语气却软了下来,近乎哀求。 他仿佛要被轻易抢走什么珍重之物却无能为力,哑声道:“我不能走,我不能再忘记这些,我不能——” “喂喂,仙尊你有没有想到,本君问你,其实不是真的询问意见。” 冥君可不在乎仙尊的耍赖,隐隐有些不耐,这栈道用的是冥府术法和他的灵力,他没空管玄微耍性子,空着的手打了个响指。 幻境中用以驻足的栈道瞬间倾塌。 他们回到了披银殿中。 周遭大亮,白日的披银殿亦沐浴于阳光中,窗外不远处能听到阿冉和阿皎两只月灵的嬉闹声。 玄微猛地跪倒下去,乌须摇摇头道:“尊上,给你撑屏障也是要费灵力的,本君另有要事要办,便不陪你了,先行一步,尊上你好自为之。” 冥君即刻前往养龙池,背影融化在殿外纷飞的落英里。 抽离于心魔阵的刹那,所有的记忆汹涌如潮水灌入了玄微的识海,他双肘撑着地面,按住头痛苦地喘息。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玉笛里的心魔阵本仅有纪沉关的过往,但那抹血痕来自岁年。 乌云盖雪曾为夺回被祸妖偷走的笛子,血洗了他们的老巢,他掐着祸妖之首的脖子,将其狠狠掼到王座上。 白玉石的宝座宛如裂冰,乌云盖雪五指深深嵌入其脖颈的血肉中,俨然就是要入魔的模样。 可当他走出祸妖的巢穴,秋雨淅沥,岁年眼底清明,摊开手,那青翠欲滴的长笛便枕在他掌心渐渐积蓄出的小血泊里。 自此岁年的血融入心魔阵,那是他第二次未看完的过去,纪沉关所不知的“后来”。 在头一遭幻境里,玄微真正成了岁年背后的灵体。 他见到乌云盖雪重新漂泊于人世,逢人仍说要去找春风镇,可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于舆图,不过是神仙故事里的世外桃源。 猫咪真正要找的是谁,总不被宣之于口。 骨瘴天劫后,人世的朝阳照旧升起,春去秋来,万物周而复始。 乌云盖雪日渐虚弱,妖力涣散,又成了街头巷陌里再寻常不过的流浪猫,打架受伤后只是用舌头舔舔伤处。 这第二次的旅行仍没有结果,所过处倒是听得许多传闻,骨瘴的阵器悬而未定,人界女帝为其亲友发丧,有关纪沉关是神仙的画本…… 不知久后,岁年回到了云盖宗,对那已老练无比的小宗主说出了秘密。 他告诉她,自己当年吞过骨瘴灵识,既然镇器炼不出来,以毒攻毒的话,也许可以管用。 小宗主配合了他,云盖宗研制出了新的“镇”,那是时隔多年后,出现的活灵镇兽。 送别岁年的那日,小宗主对他道:“前路不可测,骨瘴灵识极有可能会在祂的发源地复苏,虽有镇咒在,但此物最擅蛊惑人心,前辈若被侵蚀神智,一切将前功尽弃。” 岁年便打趣说:“那我在里头还有个能唠嗑的啊。” 小宗主便配合着笑了笑,唇间尽是苦涩。她曾许诺二位师长保护乌云盖雪,而今却是要为了宗门利益,推他入此境。 天下苍生,有时就会与不可言说的私心放在一起并谈,不分先后次序。云盖宗需要重新威慑修真界,才能更好稳定住局面。 而乌云盖雪心照不宣,小宗主道:“等你出来,必定是有大功德在身,能飞升九天,但我师尊说仙府也无甚好玩,你若无聊,便与纪宗主……” 她难以说下去了,却还是勉强道:“一起回来看看吧。” 岁年答应着便往骨瘴的发源里跳,他始终沉默寡言,也始终没有回头。 而彼时这大妖还未意识到,他即将面临怎样的磋磨。骨瘴灵识果真在此地复苏,祂被岁年吞了这么多年,如何不怨,竟又被其镇压,简直恨不得将这妖兽碎尸万段。 然而祂杀不得岁年,祂已与这大妖融为一体,为今之计唯有夺舍。 必定要乌云盖雪主动弃生,祂方得脱困,甚至能够占有这躯体反扑三界。 而若论生不如死,这颇通人世爱恨的骨瘴实是信手拈来。 骨瘴发源地中弥漫着紫红色的薄雾,深不见底的洞穴仿佛直通地心。 触目所见的洞壁均如划破皮肤后最鲜嫩的血肉,爬满紫色的经络似的藤蔓,待久了便有被吞吃入腹的错觉。 镇兽自走入此处便陷入沉睡,可骨瘴灵识侵入了他的梦境,玄微看到岁年被无限的噩梦追逐。 乌云盖雪日夜在梦境里的藤萝间奔跑,被发现、被捕获、被扼杀,循环往复,无止无休,从深处向更深处掉落。 玄微的脑海中不断涌出无尽的梦魇。 终于不知多少次后,当乌云盖雪面前用来掩蔽藏身的枯藤被帘子一样打开,长满倒刺的藤又一次缠绕上他的脖颈时,他终于挣扎着绝望的喊出了声。 他在叫纪沉关来救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缓慢的窒息侵袭上了玄微的神魂,每一次的濒死他皆体验,却无法分担。 他与岁年在噩梦里浮沉,连一点点的保护也无法给出。 骨瘴在用百般手段告诉乌云盖雪,死是最轻易最舒服的事情了,活着才是痛苦。 玄微双手捂住了脸。 真的很痛啊,真的太痛太痛了。 痛到无路可退,恨不得就此了断。 他的年年是如何忍过来的…… 可天长日久的噩梦也会习惯,日夜更迭,乌云盖雪借助镇术开始反控骨瘴的力量。 他咬断了藤萝,用爪子挖出攀爬在肺腑间的瘴气,在无尽的追逃中,他不再摔倒,而是像是初生的奶猫一样,用尾巴调整平衡,旋转身体,四足稳稳落地。 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力量,岁年能控制这股力量,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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