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动地的炸丹声里,相思河决堤,黄泉水涌入大地,满天的灵力飞屑如金色的大雪。 黄泉水所过处,锋利的爱恨嗔痴的结晶混在滚滚河水中,切烂了地面的一切。 其中,当然也包括纪沉关的尸身。 所有还留有余命的修士或被搀抱在高处,或被拉上灵舟,他们绝望地看着黄泉河水被火焰蒸干,紫红的火焰重新覆盖视野。 而在这片空前的死寂中,月光温柔地撒了下来,众人茫然地抬头,皆被滂沱的大雨浇了满面—— 银河水终于降了下来。 不知从哪位修士开始,呜呜的哭泣声传了开,无休无止,连绵不尽。 伴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与滋啦啦的火焰被压灭声,玄微看见黑衣的岁年披散着长发,爬上了云盖宗宗主的灵舟。 他满身的血,连黑衣都变得深浅斑驳,雨水冲下来一身的猩红。 乌云盖雪碧色的眼珠在面前修士们身上寻了一遍,问他们道:“纪沉关呢?” “宗主他——” “他、他已经……” “我不相信。”乌云盖雪低着头,飞快打断了他们的话。 额前的长发湿答答遮住神情,岁年道:“他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就走。” 没有活着的人知道纪沉关的遗言。 除了他自己,除了他未来的自己——玄微仙尊,而也只有玄微听得懂纪沉关的意思。 他没有疯,他是真的要让他最爱的猫咪见一见他的尸体。 “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让他参加我的葬礼,看到我的尸身,这样我那总是等我打猎回去的傻猫咪就会知道,这一次,我是不小心被猎物偷袭,没有如愿风风光光。 ——但我也没有抛弃他。 我只是死在了外面。 所以乌云盖雪啊,你要好好活下去。 去安心地,找个新的家。
第三十四章 纪沉关的魂魄顷刻间便散开于天地。 原本该去冥府轮回的他,因正觉醒着神力,使玄微也得以滞留幻境,在上升的奇异光芒里,俯瞰人界 触目所见,大地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骨瘴火与黄泉水将云盖宗方圆百里荡成了荒原,再不复往日风景。 云盖宗内,亦是残垣断瓦,连宗门都塌了大半。 玄微感到了轻微的窒息,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恰恰相反,在玄微仙尊千万年的岁月里,这并不罕见。 他无数次目睹沧海变桑田,繁华的城镇化为荒无人烟的死境。 纵是繁盛也好,枯败也罢,于他而言终是过眼云烟。 仙尊垂目人间,叹声世事无常,因果有序。 可这里不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皆是他用双脚丈量,宗门内的每一个角落,皆有他与乌云盖雪的足迹。 琉璃瓦上的鱼香、青坡上的蝴蝶兰、漆红的秋千架…… 他曾在此处真实地活过。 银河水倾泄带来的大雨浇透了这满目疮痍的宗门,将修士们淋得狼狈不堪。 纵然是可施展术法、腾云驾雾的修者,在这难以撼动的灾祸前,也显得万分渺小。 他们在这轰然大雨声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没有人再回答乌云盖雪的问话。 玄微的眼睛融在这瓢泼雨水中,他记得所有人的脸,苍白的、痛苦的、死去的、活着的。 他万年陈旧的记忆里,逐渐浮出他们的过去。 暮春入宗的少年是个眼窝极浅的孩子,被师尊批评几句便会躲到山后偷偷地哭。 乌云盖雪被他吵醒过几回,变成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吓唬他,追得这孩子满山跑。 可到头来,这小修士却又会扑到岁年厚厚的毛里傻笑。 笑起来还好看一点,哭的时候像是个二傻子,乌云盖雪如是说过。 可而今哭得像个傻子的换成了其师尊,喜欢逆摸岁年的长老将小徒弟脖颈上的紫红遮住。 长老的手曾抡得了千斤重的法器,眼下却抖得厉害。 天火灵根的修士抱着只奄奄一息的橘狸,指尖的一簇火光照不亮这冰冷昏暗的天地。 她挨个扯着衣角找人,仓惶地在存活的修士间挤过,直到她来到另一位青衣少女面前。 青衣的修者是苏弥的弟子,如今她是云盖宗的新宗主了,可她的样子并不比师妹要好上多少。 同样的灰头土脸,满身金屑,眼底却是空前的冷静。 她抬手抚摸上师妹手里仍有温热的橘咪,微弱的天火灵根一直在暖着它的身体,可已回天乏术。 新宗主低声告诉她,医修正在舟内抢橘咪要找的人的性命,那也是她的胞弟,带胖橘去找他吧。 修士跌跌撞撞冲到内室,不消片刻,便传出了一声她痛苦到极致的哀嚎。 自此,有了划破这空前寂夜的第一声放肆的哭泣。 新宗主的身体晃了晃,她撩帘走进灵舟内,橘猫趴在小弟胸口,背上搭着的手骨节分明。 这样的天赋,用来给猫咪按摩的话,定是会让其舒服到呼噜不止。 约莫他最后用好手法摸了次橘狸,而那胖滚滚的猫咪也已沉入不再醒来的梦中。 青衣的宗主重重地合上眼又睁开,在一片哀声里,她沉声道:“继续去寻可能活着的生灵,地火已止,天未亡我,还不到绝处!” 玄微认得他们。 他们是乌云盖雪的“小哭包”“叛逆佬”“上供大户”“乱搂狂魔”“顶级手法”。 乃物是人非,是阴阳两隔。 即使真有轮回所在,这一世的缘分,也已消散而去。 太子机锦说,乌云盖雪几乎没有多少故人亲朋在世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便是这些凡间修士的一生。 “岁年找到没有?”新宗主重新走入雨里,乌云盖雪撂下了句“不相信”便跳下灵舟。 正下方滚滚紫红的浓烟未散,不做全力防护极易被侵染。 可没人拦得住岁年,他就像是出没在云盖宗山道上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回宗主,没有找到,看灵力方向,他往天星阵的启动地去了。” 那里离骨瘴的发源不足五里,是还未扑灭火焰的地方。 修士回报的声音,在大雨里显得那样模糊遥远。 玄微只觉头晕目眩,心扉剧痛。 伴随着自天穹跌落的雨水,他也跳下了灵舟。 朱紫色的烟雾吞没了他,银河水尚且未彻底淋潵进来,月光却穿过浓烟与地面的阵纹遥相呼应。 玄微亲眼目睹了一席黑衣的乌云盖雪在这烟雾里横冲直撞,他的声音传不了太远,可玄微听得到他的高喊。 “纪沉关!你出来!” “纪沉关、纪沉关——!” “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月光引路,岁年终于走到了天星阵纹中,目光所及却唯有一片荒凉。 乌云盖雪扑倒在地,披散的长发垂落开,沾尽了细沙般的紫土。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地里,如挣扎着想要逃出的束灵。 许久许久后,乌云盖雪仍在骂:“浑蛋——” 但长发围出的乌云帘幕里,独自下起了一场频密咸涩的雨。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紫红的云雾在他周身慢慢地舒卷流动,逐渐聚团,像是一只只悬挂着的眼睛,好奇地探看这不要命的生灵的哭泣。 玄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脱口而出道:“岁年,快跑,快跑!” 他的提醒自然传不进这过去的照影里,云雾中响起了道浑浊古怪的声音。 夹杂着男男女女,孩童青年老者的腔调:“尘世苦多,何不早日斩断这悬命的细丝,随吾入万世虚无。” 乌云盖雪猝然抬头,被惊了一跳。 他左右环顾,雾气筑成高墙,无数大大小小的圆形深紫色的雾团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在诸天神佛下,跪听生平的判词。 岁年咬牙站起,哑声问:“你是谁!” “吾是人族的伊始,是众神诸仙的灵胎,是世间七情六欲的面具,是你吐息间的云雾。” 紫红中传来声声空洞的磬音,“入骨之痛,障目之叶,你们将吾叫做——” ——是骨瘴的灵识! 岁年早听说有这个东西,没想到今日让自己给碰上了。 “你在找人是么?”骨瘴的雾气在他身边如蛇般游荡,“我知道你找的谁,他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 骨瘴笑道:“方才,我尝过他的魂魄,真是冰霜般的味道啊。” “……你吃了他?” 骨瘴不置可否,绕着乌云盖雪飘荡了几圈,满意地看见这猫妖的眼睛染上紫红的颜色。 祂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褪去了古怪,像是慈爱的母亲在哄着孩子乖乖入睡。 祂满是安抚道:“你自己找不到他的,可又有什么要紧?” “你要去的地方云山雾罩,仙乐泠泠,没有谁会真的接纳你,但我可以陪你,我可以帮你的。” “……帮我?” “是啊,除了我,谁还能帮你?” 骨瘴灵识慢慢显出身形,朱红的云雾变作了个高大身影,竟有几分像是纪沉关的轮廓。 祂是故意如此的,可幻化的面部却是光滑无比,没有五官。 骨瘴伸出手,对岁年道:“和我走吧,猫猫。” 岁年眼不眨地盯着祂,他的双目中已不见半点碧色,连眼白也染上殷红暗紫,煞是可怖。 骨瘴若也有眼睛,定会满意地眯起。 ……这只猫妖出现得太及时了。 黄泉中结晶了的七情六欲骨瘴无法吸收,亦被其割伤,而九天银河大雨浇得祂不得不放弃蔓延,保全核心。 祂现在需要的不只是侵染,而是吞噬生灵来维持力量,祂要借刀杀人,这大妖将成祂的刀刃。 灵舟上的悲痛如盘珍馐吸引着骨瘴,祂却没有力气去吃,亦无力去控制。 但猫妖痛失所爱,心智正是极为薄弱的时候,他自己送上门来。 借此机会,便可让猫妖自愿去为祂捕猎,想必灵舟上的修士们也会掉以轻心。 骨瘴静看着眼前的猫妖慢慢抬起胳膊,僵硬地伸出手—— 倏然,骨瘴眼前炸开一团浓黑! 紧接着,便是滚烫的热气扑面。 骨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祂匪夷所思的事实—— 这只猫妖竟、竟把祂吞了! 玄微脚底仿佛结了冰,他也徒然伸着手,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的法诀皆离他远去,他只是游荡的魂魄,是雨水里的亡者。 他亲眼看到乌云盖雪变成巨大的原身,一口将骨瘴吞下。 随之,岁年的神情像是误吞了坚硬的石块,按着脖子在地上翻滚起来,没过多久,乌云盖雪便没了力气。 不知多久后,他抱着腹部蜷缩在天星阵中,紫云红雾散去,月上阵枢光华渐冷,照向这荒凉的平原。
87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