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玄微处理骨瘴河水所造成的伤亡时,玉融传来消息,那自琉璃雪台出来后便昏迷不醒的猫妖,似是要不行了。 彼时,正批公文的玄微仙尊握笔的手一顿,一滴黑墨坠向纸张,晕开大团的污色。 玄微挥退那阴魂不散的白影幻觉,静了片刻,道:“请九天的医仙过去,仙草丹药不必吝啬,他答应了本君选什么路,不会轻易就死。” 三日后医仙们疲倦地来报,那猫妖的命抢回来了,人还未醒。 若是趁着他昏睡时将帮助龙君吸纳骨瘴的术法种下,倒能免去乌云盖雪的苦楚,总好过醒时生生受着种术的不适。 医仙们向来精明行事,或多或少猜到这原本还是重犯的猫妖是要被洗冤了,那为龙君治伤的任务虽未变化,但也不是领刑,于是有此一禀。 玄微仙尊批了许可。 术法种成那日他将乌云盖雪已身为饵的事迹公告出去,众神赞此小仙君有大风范。 但这也不过就传了几日,一来基本没几位仙者见过那小妖,二来九天如今大事颇多,一个局中棋子还引不起长久的关注。 ——局中棋子,着实可怜。 玄微是在返回披银殿的路上,偶然听闻二位仙者对弈,谈及此事此人,他们用来形容岁年的词眼。 回到披银殿的,脚步匆匆的玉融迎面而来。 除了完成师尊布置的任务,玉融近来一门心思扑在岁年这里,玄微不知自己这木讷的弟子何时与小猫有了这么深的情谊。 还有兰阁仙侍花灵、凤凰姊弟、龙君砚辞等,竟都对其心生喜爱。 “兰阁如何了?”玄微仙尊问弟子道。 玉融敛眸答:“水莲洲上花灵本体均已枯萎,留于阁中的一位受不住刺激,已闭合花苞,银河骨瘴袭来时,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已请医仙救治。” 玄微颔首,目光向寝殿深处望去。 “他怎样?”玄微又问。 “尚未醒来。” “本君去看看。”玄微正打算往里去,走出几步后站定住,转而对玉融道:“罢了,你且照顾好他。” 仙尊拂袖离了披银殿,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又为何走。 他只消想到乌云盖雪泛红湿漉的眼睛,眼前便要弥漫白雾白影,更无法再靠近那寝台。 天君力有不逮,九天的诸多文书便落到玄微这里,他在晖明殿内主持大局,转眼已过七八日。 待他再次回到乌云盖雪处,小妖已能下床走路,玄微在鲛纱垂帘后隐去身形,见那小妖慢吞吞下来喝水。 即使外伤已用上好的仙丹妙药治好,因其内丹缺失,岁年仍是体弱,身子比之从前更为消瘦,雪白的里衣下多是余出空荡的衣隙,像是在这副骨架子上挂了张白幡。 玉融外出,他便独自扶着桌子坐下来,执杯的手腕突出节骨头,薄薄的皮肤裹盖着,可见手背紫青色的血管。 玄微将这个中细节望得清楚,却迟迟不肯上移目光,视野至高停在那瘦削的下巴处。 岁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动作很慢,盯着杯子发了许久的呆。 半晌,他似是吸入了凉气,低低地咳嗽起来。 那脊背因咳喘微微起伏着,像是覆雪的小山峦。 乌云盖雪的身体尚未好全,龙君的族人们却已自江河湖海前来控诉九天。 龙族的医官给化为蛋的龙君诊治,上书请求立即引渡骨瘴之气,否则一旦被侵入内里,将彻底回天乏术。 同日午后,玄微收到了由弟子代递的一封文书,展开是乌云盖雪的笔迹。 玄微从未见过他写字,不知为何一眼便能认出。 但那字写得虚软无力,潦草异常,大意是说龙君耽误不得,要让他去便快去,别磨磨唧唧。 字里行间,透出股极度的厌烦和疲倦。 玄微仙尊真正与岁年再见面,是在养龙池外,岁年穿了身素净的银边白衣,站在霁红的云霞前,如同一抹浅淡的烟,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干净。 他从始至终未与玄微多说半句,只是向养龙池外的龙族和神兽们合袖弯腰,是极其标准的人界礼节。 龙族们从原本对这只乌云盖雪的愤恨,到后来经由玄微之口得知真相,年长的便深感这妖仙君的大义,小辈里却仍怀了些怨气,更怨九天将龙君卷入,不情不愿地对他与玄微回礼。 养龙池轻易不得开启,岁年进入后更不明何年何月可以再出,他孑然前往,空着双手。 白虎担忧地看着他,乌云盖雪素净得像是一捧云雪,教人怀疑他进去后,是否会融化在里头。 玄微仙尊亲自送他进去。 仙尊比岁年稍后三步,乌云盖雪留给他的始终是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衣。 深入养龙洞的尽处,便是方十丈暖池,龙君的蛋还太过脆弱,暂不能入池静孵,池中央便升起一块巨大的玉盘,其上正是九尺余高的龙蛋。 青白的蛋壳上泛着淡淡的紫红,背面是砚辞眉心的龙纹图样。 乌云盖雪站在池边,他的白衣迅速委顿下去,从中钻出只黑背白腹白爪的小猫。 猫咪向那玉台灵活一跃,落地时却歪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他的毛发很快沾上水汽,乌云盖雪抖了抖,往那龙蛋边上趴去。 猫咪的黑背上,用以引渡骨瘴的法阵闪过光芒。 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仅只要再做这一件事而已。 玄微在原地,氤氲的水雾亦打湿了他的衣边,在他视野中,乌云盖雪蜷缩着身子,依偎在硕大的蛋边,显得那么的小。 他等了许久,不知是要等什么,直到一颗洞顶的水珠结得沉甸,滴答一声重重坠碎在石上,方惊醒了他一般。 “保重。” 这是玄微最后对乌云盖雪说的话。 行出养龙池许久,玄微仙尊未回晖明殿,他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知不觉中却来到了兰阁。 失了阁主与花灵的兰阁以最快的速度萧条下来,若非龙君有救,恐不久后便会彻底荒废。 要是在人界,这阁内便会遍生蔓草青苔。 玄微一怔,不解自己为何会思及人界凡间的景象。 他未真的走进已然人去楼空的兰阁,而是沿阁外而行,走到不远处的梅林处。 龙君砚辞早年常往来仙凡二界,最是喜爱人世千奇百怪的东西,他种的梅花也不比九天的雅致,开得恣意张扬,香得肆无忌惮。 加之近来无人打理,此处已开成白红二色的琉璃世界,细雪吹拂下,恍若天地浩渺,唯他一人。 * 野梅开了百年,暗香如故。 故事已过半程,天边已浮了亮色,柿子红的云霞绕日而行,冥君乌须一合掌,道:“如何?这个结束的形容很不错吧。” 他打了个哈欠,道:“人界的话本子均是这样写孽海悲情,本君可是读了不少。” 眼角余光去瞟玄微,见这仙尊脸色较昨夜更白,比雪还要惨淡,唯有下唇内侧抿出抹殷红,再细看,仙尊连那眼眶子也泛出霞色。 乌须君端详了片刻,从梅木下站起身,拍掉了肩头的雪珠。 “等下!”玄微仙尊倏然睁大眼,情急之下竟抓住了他的袖子,“年年他、他是怎样——” 乌须垂眼看向那幅袖子,手指在半空虚虚点了点,让玄微放开,并道:“怎么,堂堂玄微君连个死也不敢讲吗?” 他淡声道:“别怪本君的话不中听,我们冥府本就是成日里和生死打交道,人死不能复生,仙尊你还是趁早节哀。” 玄微攥住他袖子的五指如钳,乌须心疼自己的衣裳,便不再打趣这疯仙尊,用灵力震麻了玄微,谁知对方还不松开。 “玄微君是没做过买卖吧?本君的讲了大半夜,你这边可还没让我见到换货啊。” 他异色的眼珠盯着玄微道:“乌云盖雪没有守到龙君醒来,他死在人界,鬼渊中被仙尊您再刺一剑,灰飞烟灭,个中经过你若想听,便先拿内丹来换。” 话罢冥君空出的手负在身后,道:“放开本君,不放,本君不会怜惜尊上您这只手。” 玄微见他神色笃定,松开了他的袖子,冥府主君舒展了下身体,施施然走出了梅林。 乌须踱步回到天君给安排的照泠殿,莫青团他们已从天泉暖云沉回来了。 时值破晓,九天仙君们此刻多在休憩打坐,冥府的作息却与其他二界不同,刚过精神头的时候。 甫入照泠殿,便见他们席地而坐,叽叽喳喳说着九天的风土人情。 九天帝君处事圆滑,常避重就轻,岁年不喜其风格,但安排的照泠殿他还是颇为满意。 地铺软织,暖意融融,冥府的几人或坐或倚,手里捧热气腾腾的茶,见主君来也不客气,拉他坐下,往他身边围靠。 乌须惬意地眯起眼,莫青团端了他喜欢吃的鱼肉鸡肉,还有枚装在青瓷盏中的蛋黄。 冥君几口吞了,拍拍肚子往垫高的软枕上偎,他素来不爱用瓷枕木枕,非要软得能陷下去的枕头才能好睡。 冥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九天见闻,莫青团将热茶往冥君手里塞,夜萝凑过来给主君投喂了个鱼糜丸子。 她见主上吃得满意,眨巴眨巴眼,道:“君上啊,那温泉可太舒服了,九天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我们能不能再休一日假呀。” 众人均暗中朝夜萝比大拇指。 冥君拖长调子:“这个么——” 冥使们目光炯炯、齐刷刷照着乌须。 “一日假不行。”冥君道。 “啊——!” 左右瘫倒下去。 “给你们放三日。” “啊哈?!” “主上你说真的啊?”夜萝兴奋地砸了个枕头,旋即却苦恼道:“可是他们神仙一旦动身去查因果,我们不就是要跟上吗,不然怎么能评估他们有没有把因果还上。” “道理是这样讲。”莫青团早知冥主的打算,担心这几个小年轻激动起来把话抖落出去,便压着没说。 夜萝看出他揶揄的眼神,鼓了腮帮子道:“莫师父好过分,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害的我们以为再泡不上,在那温泉待了两个时辰,都要泡得要膨胀了。” “主上,我们这几日在九天可还有其他任务?”另有谨慎的冥使发问,显然还没从前段时间的忙碌中缓过状态。 冥君道:“你们这几日便放开来在九天逛,有仙君问你们下凡的事宜,你们便说延后再议,再劝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适得其反,前尘因果没还上,还又欠了一屁股债。” 夜萝似懂非懂,冥君伸了个懒腰,他被这些泡温泉泡得过头,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手下们煨得想要睡觉。 于是扯了个枕头抱在怀里,用手指踩压踩压,道:“我有个计划,如果办的顺利,咱们冥府至少在府库上不至于吃紧,也能应对以后变数,但恐怕会得罪九天诸神,你们以后要是再想来,人家铁定是不让了,所以还是趁这几天好好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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