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身后传来沙哑的一声,没有起伏,如若大梦初醒的呢喃。 “玄微仙尊。” 玄微一愣。 这是乌云盖雪第一次叫他的尊号。 “是我认错了人。” “我认错了人,你不是纪沉关……”岁年叹息道:“纪沉关他……他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十四章 玄微仙尊将岁年押回九天。 因骨瘴灾祸隐患未消,便也未立即提审,关他的地方则是在九天地牢最深处。 押来时他还与水莲洲上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仙君与花灵打了个照面,那几位浑浑噩噩,似是还未回过神。 地牢下设有消磨识海的法阵,若关得再近些,或能听见隔壁灵体们的呻|吟哀叹。 但岁年关得远,倒是半点声响听不得。 期间珠鸣来过一回,她本人亦是水莲洲的活口,有凤凰长老们的作保,暂不必被关到此处。 可若要是与重犯交谈,也是万万不许。 她隔了封闭的屏障,浓丽的眉目布满焦灼,拍打屏障做着口型,在说岁年要是有冤屈定是要伸,万勿轻言放弃。 半响后她见岁年不做反应,颓然垂下手,道:我不相信。 相信与否,并非有那么重要。 凤君琦羽稍过了片刻赶到,他是自应蕖仙君的牢房来。 花灵本就识海纯净,不堪摧折,那绿荷花所化的仙君教这地牢里的阵法折磨得够呛。 凤君早知这人好面子,还要在自己眼前维持个不算那么体面的形象,手里握把折扇,倚靠墙壁看向这曾经差点啃秃自己本体的凤鸟,安抚似的笑了一笑,脸上没半点血色。 琦羽几时见过他这幅模样,即使在凡界历劫时,作为自己小娘更作为皇室中人,应蕖也不曾沦落至此。 他心头窒闷,想与他说花君仍在昏迷,九天也在尝试为死于骨瘴的他的兄弟姊妹们唤魂,声音又传不过去,只能干着急。 绿荷花的仙君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不知为何琦羽鼻子发酸,忍痛离开了。 到了岁年这边,他便更是焦心,乌云盖雪像是被抽了魂般抱膝坐在角落。 他身上穿的仍是水莲洲那日的窄袖衣袍,还是砚辞给挑的配饰。 昔日龙君怕猫咪不喜长袍大袖,选的尽是利索的样式,佩饰上也是小巧的福结搭柔软的垂穗,不会影响乌云盖雪的活动。 如今却也已破损不堪,结满了干涸的血块。 “姐,我们走吧。”凤君不忍再看,与珠鸣走出地牢。 迈出牢狱的门槛,九天外晴空如洗,余霞成绮,灵鸟在云间徘徊。 这九天供养的眷鸟本是因其羽金光、血脉华贵而得以在云中不受限制地飞,受诸路过仙君的观赏,翩然自得,自由自在,若是修炼到能口出人言,便会被封为仙侍,去到各殿伺候。 凤君被那霞光刺得眼痛,抬手正要挡,却见姊姊面如沉水,更不敢开口,末了珠鸣长长地叹气,对凤君道:“我回族中一趟。” “我也再去琉璃刑台问问,水莲洲的海域下若是能发现龙珠残片,砚辞爷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凤君垂头丧气地与姐姐分开,他无奈发觉自己在这其中能做的实在太少了,等待又格外煎熬。 听说乌云盖雪寻找某人许多年,不知在他寻觅和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凤君摇摇头把愁绪散去,亦匆匆向负责水莲洲一按的琉璃台方向去。 九天仙君闲的极闲,忙的极忙,但种种皆与岁年无关,他蜷缩在天牢墙角,重重屏障上流动着天规与训诫的条文。 在他眼中,这些训文变成了川流不息的车马,那是人界的街巷,是他曾住过的云乡,也是云盖宗下繁华热闹的城镇。 生灵总是在违背过去的狂妄,他曾以为自己对人界并无眷恋,而今却频频想起那里。 想到那些纪沉关给他做的舒服的窝,想起那个笨蛋的样子,再慢慢想到他的死。 岁年终于开始接受纪沉关不在了。 他是听闻来的,骨瘴引发的地火困他在宗门内,屏障外的消息传不进来,到处都是巨响和沉烟,不断有水从四面八方涌出,但无济于事。 直到天星阵接轨了九天银河,降下神霖熄灭了火焰,他方知晓是苏弥以身炸毁了相思河堤坝,为他们赢得了时间。 而纪沉关则在天星阵启动后,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不救而亡了。 岁年不相信,他跑到天星阵的地界上,可那里离骨瘴的源头太近,又经过火烧水淹,被浓雾笼罩,早已寸草不生,徒留下一片荒地。 纪沉关少年时曾说希望死的风风光光,岁年没有亲眼看见,但被人暗算以致身亡,他还想过在未来嘲弄他的窝囊。 当初纪宗主曾答应他,若来日真的陨了,要让乌云盖雪看到他的棺椁。 棺椁是看见了,可里头不过一副衣冠,出殡那日岁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甚至想过要把那上好的棺木挠成一团木屑。 乌云盖雪去过纪沉关的地宫,他身前未必多么威风,死后得以风光大葬,名留修真史,倒是成就了少年时的梦想。 那地宫修的奢华,统共点了上万支长明烛,可那光芒却也填不满所有的角落,依然是灰暗到死气沉沉。 没有温暖的怀抱,也没有落在他肚皮上的鼻息。 乌云盖雪在雪天潜入,毛上沾着的雪子融化成水,他在那副棺材上踩出梅花印。 这地宫也太冷了,岁年将纪沉关的棺材踢开,往里头跳。 有意思的是纪沉关的衣冠冢真就只有衣冠,没有那些岁年讨厌的冰冷的玉石宝珠,衣袍还是套厚实的冬衣,软乎乎的料子,乌云盖雪扒拉几下给堆圆堆高了,蜷着四肢往里头一趴。 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的脸,被他咬住了,喵喵的声音传遍地宫,答他的只有层层的回响。 那是他名义上最后一个窝。 纪沉关说自己会一直陪着他,他是真的相信。因妖族在后期突破境界极难,这是先天的上限。 修士的寿命通常会比妖要长,而纪沉关这人天赋异禀,大约会活得很久。 岁年心安理得地让他陪自己到最后。 轮回后,他又会变成只小猫,被纪沉关聘回家。 至于个中怎么操作,他不必操心,纪大聪明自会搞定。 纪沉关答应了会陪伴自己岁岁年年。 他没能做到,所以岁年逢人便说深恨纪沉关。 他恨他言而无信,恨他就这样不打招呼地离开。 一两名修士的死在乱世被以极快的速度冲淡,云盖宗的继宗主是苏弥的徒弟,纪沉关也教过她几年,此人全力稳住了局面。 但纪宗主做出的骨瘴镇器在天火中被毁,修真界拿不出一个合格的镇,九天作壁上观,由此拉锯了近几十年。 岁年再次出发去寻春风镇,一并给纪沉关报仇,但到底是谁偷袭了他已无人可知。 路上乌云盖雪将偷东西的祸妖一锅端了,他坐在累累的祸妖尸首上,发现自己的灵力变得奇怪。 所以纪沉关说得对,东西不能乱吃。 当年那个骨瘴开口讲话吓了他一大跳,又提到纪沉关当日深陷困境时的狼狈样儿,被他认成了凶手。 不过追根溯源,骨瘴确实凶手,于是他把骨瘴吞了,岁年回过神来时自己都后怕,连坟都想好要安置在哪儿了。 谁知没死,那便继续走。 后来路途更为艰难,被打或被擒便罢,最险的一回是险些被吃,饥肠辘辘的流民离易子而食不过半步。 岁年逃了出来,守宗战役中他被骨瘴侵袭,日渐虚弱,慢慢不复大妖的风光。 路中他听到些只言片语的神仙传闻,苍生寄望于神明的庇佑,又不曾见过真正的仙神,便为纪沉关塑像,泥胎金漆,低眉见众生哀苦。 那些庙宇散布各地,可供求生、求顺、求缘,甚至还可求子。 岁年哭笑不得,每座庙都进,跳到贡台上叼走祭品,权当纪沉关的投喂。 他记得有座庙建在山顶,人们冒雨上山,他混迹其中,听村民讲那庙真是灵验,有纪仙尊保佑。 岁年便问他们:“你们见过他吗?” 众人哄笑,莫说神仙,修士都未曾见过几名,但纪仙尊的阵法守护了他们的家园,又道,这样的仙尊必定已登仙界。 听闻纪仙尊羽化前有宝光四散,神鸟啼鸣,想必他定是神仙转世,下凡历劫来的吧。 这个说法格外吸引岁年的注意,若说世人要为他镀个金身,为何在“宝光四散、神鸟啼鸣”说辞上惊人地统一。 虽夸大的夸大,离谱的离谱,却均有这个桥段,被改为神仙话本中的一折,岁年听过成千上万遍。 他去到那灵验庙时,雨水一改细细绵绵的面目,转而变得滂沱。 山路上村民拥堵,渐而有了咳嗽和叹气声,有人扑倒在泥浆里爬不起来,天地寂静,旦听雨哭。 突然,摔倒者的老伴纵声骂道:“神仙!什么神仙,这神仙在哪里啊!” 山路上顿时一片混乱,打人、推搡、抢贡品,岁年变回原身跃到树上,山路尽头的庙宇寂寞地在这昏天黑地里矗立。 好在这样乱世局面并未维持太久,在皇室权斗中脱颖而出的女帝单湘荷以雷霆手腕镇压诸侯,带领凡界积极抵御骨瘴的余祸。 然而骨瘴尤在,国库亏空,非长久之策。 骨瘴镇器迟迟不成功,眼下各方不过保命的权衡,究竟能平衡多久,难以推算。 就在这一年,乌云盖雪回到云盖宗,把纪沉关留下的图纸叼出来,坐在风廊下看。 他已经虚弱到极致,每日只能逼着自己吃进几口东西,那小宗主说他被话本子迷了心智,成日里想那登仙飞升的事,忧心忡忡地给他端来水和鱼。 岁年把那有关镇器的图纸弄得到处都是,小宗主一张张在地上捡,捡到廊边时,这位乌云盖雪前辈膝行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摇摇欲坠到几乎扑到她身上,那双眼睛却亮地惊人。 也许他真的疯了……小宗主觉得自己也疯了,她违背了对两位师尊许下的无条件照顾好乌云盖雪的承诺,她伙同这位前辈,将其炼成了“镇”。 小宗主想要结束这乱世,也想要让云盖宗重回往日地位,岁年见过这丫头从个矮萝卜长成而今亭亭之姿,他夸她很厉害,但以后不要成了天渺宗老东西那德行。 乌云盖雪讲话向来直白,小宗主站在烧着青蓝火焰的炼器池边,向他深深弯腰鞠礼。 岁年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变成了一只老猫子。纪沉关倒会一直是那副青年才俊的模样,便感到颇为不服。 此后便是百年的镇兽生涯。 如今看来,却像是场笑话了。 玄微变成了心怀苍生天下的神仙,而他仍是那自私自利的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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