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 骨瘴灾祸时,龙君几乎驰援三界战场,冥府为盟约亦倾力而出。 天帝忌惮来日九天神兵不足,折损兵力后,教冥府占了上头。 不拜神则拜幽冥,这将损了九天在三界的绝对威望,于是便暗中违背约定,调开龙君的神军,将冥府完全暴露在骨瘴的浪潮下。 且将还是枚蛋的天定冥君,自九天丢了下去。 个中经过九天知悉的仙君不多,其中几位仙尊却再是清楚不过。 九天混乱过后,仙君讲究个事事体面,再不能因情发疯,最是钻研风雅得体的言行,以求举手投足尽显仙君风度。 他们多久也未见过冥君这种行事风格,眼见这冥府小主君要撕破脸,将当年那些旧事翻上台面,当即便要阻拦他继续讲下去。 玄夜上神负手,向那几乎笼罩住大半天空的黑影道:“乌须君,你应神谕石为九天诸君查因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该求的成效也有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啊。”乌须挑眉,“可惜本君最喜速战速决。” 他朝脸色渐白的天君道:“天君陛下,我给你面子,有的话在上九天那日已说明了,是天君与我们打机锋、讲情面。” 他讽刺笑道:“但当年本君自九天跌回冥府,躺在黄泉边晒那骨头架子,九天对我们冥府中人,何尝讲过情面呢。” 不等天君回答,又转向方才发话的玄夜上神道:“本君没记错的话,讲话的这位历劫时是位浮塘人士吧?当初你为功名不择手段,抛却发妻尚公主,尔后位极人臣,搅弄好大的风云。” 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雪山,乌须的每字每句皆有回响,如自苍穹的更高处传来的古神神旨,教人灵台寒彻。 “……乌须君何必如此刻薄。”发问的上神沉下脸,再欲开口,话头却被乌须截断。 “而今你因果所欠之人拜入仙门,你若仅是想助她成仙,歇歇这个功夫吧,不如直接等天雷来轰。” “乌须!纵你有古神神器相助,但你终究只有一人,今日我等若要强留你下来,你未必走得了!” 玄夜上神怒道:“你的冥使还在此处,你杀得出去,他们便要留在九天做客!” 乌须但笑不语,下方有名仙侍悄悄来到天君身边,同他耳语几句。 天君脸色愈发难看,同玄夜上神暗中传音道:冥使皆已撤出九天,走前几乎把照泠殿给搬空了。 玄夜上神就没见过这么没品的神君,他化出本命法器,欲以威慑,随之有几位他门下的仙君亦要挺身而出。 有个血气方刚的仙者也欲加入,被门中前辈拉住道:“别别别,玄夜君向来和天帝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老兄你莫要掺和进去!” 乌须观山镜中的异兽徒然变大了百倍,但乌须并不打算让本体出去打架。 虽说已经不再毛茸茸,可若打得脏了也不爽利。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几日前诸仙已见过的万千因果格再次在冥君身后交织。 所有的柜门拉开,一本本青皮册跃出,如千万只蝴蝶,亦如落不下来的鹅毛大雪。 天君眉头紧锁道:“你要作甚?” “没有冥府的协助,尔等判定不了因果的偿还。”乌须抬手将因果册聚拢在周遭,“三甲子后天降玄雷轰彻九天,自有你们的道理。” 他朝天君眨眼道:“那么,眼下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你这是以权谋私!”玄夜上神怒目道:不怕天道古神降罪于你吗——!” “放心吧玄夜上神,古神与本君喝茶做赌,况且该查的因果本君也查完了,冥府不计前嫌来为你们九天排忧解难,有何不妥?” “所以诸位,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乌须笑道:“这下,轮到自己这儿了啊。” 细想之下,众仙均白了脸。 神谕石上确实只写明几行字,要求五百年中下凡历劫的仙君在三甲子内还清因果,并未涉及冥府的干系。 也就是说他们查完因果后,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 这便相当于让这几百名仙君去碰运气。 还上了因果便是还上,还不上便是等天雷轰顶。 天君未料到这小小年纪的新冥君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偏生古神天道这次竟真的像是偏爱于冥府,不然在乌须召出因果册时,就该以响天雷警告。 这天道气运终于还是从玄微仙尊这里移走了吗,天君看了眼自方才起便站在一旁半个字没讲的玄微。 随后天帝惊悚地发现,玄微的眼睛竟盯着那巨大的异兽。 他的身体因挖内丹变得如风中蒲苇,双眼却迸发出强烈的热切。 所有仙者的注意力都被观山镜吸引。没人听见在异兽出现时,玄微口中的呢喃。 他唇齿碰撞,一字一顿。 乌、云、盖、雪—— * 乌须与天帝重新谈判,众仙散去,各个忧心忡忡,除了玄微君。 玄微君回到他的披银殿内,弟子要过来搀扶他,他摆手拒绝,却是脱力地跌坐在了矮榻上,前襟上的金红神血晕开大片。 白虎几时见过师尊这般狼狈,当即要为他去取丹药,尚未转过身,手臂教玄微重重抓住。 玉融浑身一震,对上玄微那对泛着赤红的眼睛,“你看见了吗?” “……师尊。”玉融谨慎道,“请师尊明示。” “乌云盖雪。”玄微短促地吸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徒弟,“那面镜子里有只乌云盖雪。” 镜子,难道说的是从冥君观山镜里爬出来的那只凶兽么?他彼时被那东西压制的喘不过气,连直视对方也不能。 然而哪怕匆匆一眼,玉融也无法将那只凶猛怪诞的异兽与可爱的乌云盖雪联系到一处。 玉融心中暗叹,师尊是这又犯老毛病了。 自岁年挟持凤君从养龙池闯出,独自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这位仙尊便变得神神叨叨。 又正逢修为突破,再去了趟人界历劫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严重,常做出教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来。 这段日子玉融也并未长久待在师尊身边,他自请回族中的秘境历练。 每回再回披银殿,师尊的情况便愈发诡异。 碍于岁年已离仙界被除了仙籍,又是与玄微在凡界历劫时相关之人,按天规应当不提及、谈及此人诸事。 当然,玉融也无任何谈此的心情。 当年的种种反常随着太子机锦勾结骨瘴的真相揭开,玉融再愚笨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其中关节。 他把事态梳理出来的那日,白虎坐在兰阁的梅花木下,静静地喝了许久的酒。 凡界的梅花因失了龙君法力的庇护,已有了凋败之相,玉融便用自己的灵力为其护根。 这就是九天仙域。 人界的白梅在九天这片土地上,生长地无所顾忌,可那只毛乎乎的乌云盖雪却不能。 在岁年禁闭于养龙池时,师尊让他去搜集关于乌云盖雪的过去,可岁年的故人基本已湮灭干净,玉融甚至去到冥府托求,却仍才汇成几页薄纸。 那些只言片语,勾勒出了名为“岁年”的一辈子。 也许他选择飞升九天是个错误。玉融在苦涩的酒液里想起那只猫咪在去往水莲洲前同他共饮的那夜,乌云盖雪说,历劫是为了追问本心或成就本心。 他说,不为苍生怎知苍生。 玉融没有融入苍生为人的途径,于是在族内的秘境中通过法术,再与冥府轮回台定下契约,将自己投入到凡间红尘轮回中。 他为蜉蝣、虫蚁、树木。 每每自秘境中醒来,他便能以幻境的方式再次体验这一辈子。 而在秘境的出口,设有检验心魔的法阵,一旦他心有惶惑,就走不出去,若是心怀杀念,即会被同样的杀意所伤。 在人间的罅隙里,他见过与蜉蝣性命同样短暂的孩子,流民迁徙的山路上,他也是车辙压实的泥土间的酢浆草。 他曾被猎人吊起来扒皮吃掉,亦有人在他的枝间自缢而亡。 做为一株树的那世,他见证了家族三代,从黄髫小儿到佝偻老人,更目睹了一个诸侯国的覆灭与新的诸侯国的分封。 麻雀筑巢,燕子归来;芸芸生死,人间万象。 玄微并未真正教玉融什么,九天多有是这样的师尊,弟子们为师尊殿内掌事或使者,十年未必与师尊说得上几句话,所求不过仙尊上神的背景靠山。 玉融并不怨玄微对自己的安排,但他在白梅树下想起那小猫咪,不由感到心中酸涩。 白虎是谨慎老实人,他越收集岁年的过去,越难以客观地看待当年那个局。 踏上九天的那一刻起,乌云盖雪便注定不得所求。 他是人界来的大妖,无宗门依靠无仙者举荐,在九天本就地位低下,仅比仙侍高上一阶而已。 偏生他身负骨瘴,太子机锦反复试探,不是真的为了检验他的可信度,而是在试探他是否可为己所用。 而玄微不相信这样渺小的生灵会肩负起那样大的责任,利用他反将了太子一军,同时彻底拔除了这个不稳定的隐患。 岁年会不知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么。 玉融不由去思索,乌云盖雪明明那么聪明,他若能跳出来看他的遭遇,是否会惊讶于自己当局者迷。 怕是还会骂上几句,用爪子洗把脸,埋汰自己太笨。 但他始终没有认清,始终不愿认清。 偶尔玉融会想,岁年选择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是否是想要回到凡界,回到那埋葬了纪沉关的地宫中。 但个中究竟怎样,玉融便不得而知了。 琉璃刑台是为除仙君仙骨,犯大过者将被推入阵中,内嵌十八重法阵,将散其神魂躯壳,直抵人界,化为一场润泽苍生的甘霖。 岁年是这千年来,头一个在九天名留仙史,却从这里离开的仙君。 他约莫是已死了,即便侥幸活下来,没有内丹他在人界也生存不了多久。 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岁年穿阵已过百载,玉融再次从秘境中出来,发现师尊的异样。 那时,玄微仙尊仍在代替天君处理诸多事务。 所以当乌云盖雪还在养龙池,玄微问他如何看待岁年时,他没有正面答复这个问题,而是对师尊说了句堪称忤逆的话。 玄微问:“你如何看待岁年?” 玉融回答说:“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这是玄微注意到,他这弟子头一次抬眸与自己对视。 长风穿过披银殿的长廊,几步一隔的白纱在月下轻轻地摇晃,这属于玄微的权柄在他的梦中浮现出了格外皎洁的颜色。 白影纠缠,似幻似真。 他梦到岁年在满月下涉水而行,玄微的心头突兀地浮出强烈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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