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不来这九天……念及此,岁年不由一怔,何时也会如此没出息地后悔? 胸口照霜剑贯穿出的伤口没有好全,这地牢会压制灵力,手足上的灵锁也阻断了仙体的修复。岁年经常咯血,筋脉断的像是一捧枯草,他觉得自己这样还能活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神仙体质么。 牢内不分辨昼夜,岁年干坐了不知几日,琉璃刑台的人来提审,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问。 机锦亲自主持了一回,他惯来欣赏生灵的挣扎求生。岁年曾爆发出的生命力令他惊叹,可如今再如何磋磨也不得回应,像是尊任由打砸的瓷像。 唯有在提及龙君时,那对空洞的眼珠才会亮起一刹的光芒。 龙凤均有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法子,凤凰涅槃,神龙归胎,海洋是龙族的发源,琉璃台的人在水莲洲周遭海域艰难地捞出了些龙珠碎片,再取之化洲的龙骨,投入养龙池,竟真的生出一枚蛋。 可那蛋上晕开朱紫的纹路,恐是龙珠在骨瘴侵染的海水中浸泡太久,加之砚辞死前已严重发病——这是岁年最后唯一自陈的供词。 “你是否要求龙君去往出口处看守,催促花灵踏入陷阱?” “否。” “岁年!砚辞君是否包庇你与骨瘴,欲图放你们逃走?” “否,他糊里糊涂,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你有何证明?”琉璃刑台的殿主问道。 “凤凰两人可证明,当日为助龙君治伤,我们三人商议出的这个方法。” “他二人均为水莲洲活口,不可为证!” 旁听的凤君拍案而起,“那你要怎么证明?!” “琦羽殿下,你与这猫妖私去雪域,惊动血藤,那藤蔓与水莲洲上同种,乃是骨瘴的化体,你们知而不告,碍于你凤凰族担保,否则本君头一个便提审你。” “放|屁!”琦羽勃然大怒,“我报了,你们谁去查了?!” “凤君殿下,你报给了谁,所报文书现在何处?” “我——”琦羽语塞,因被那血藤打得太惨,他好面子,只给姐姐说过,又怕被骂,写的文书也不完全,记录怕是与雪域的情况有出入,况且他也只是给族中长老报过,当天报当天就被退了回来,让他别乱写。 琦羽浑身发抖地被珠鸣按坐下,刑台殿主继续问岁年道:“琉璃使所查,龙君与你关系甚密,你可认?” 停顿片刻,又道:“龙君领你游玩人界,又舍命救你,与你可有私情?” 这下连珠鸣也坐不住了,殿主道却喝令道:“凤凰,再干扰问询,请你们二人离开琉璃台!” 岁年眼睫微动,抬眸道:“那便是我诱惑了他。” 殿主一惊,攥紧笔杆刚要落墨,又念及没有问这个诱惑是用骨瘴还是其他法子,才要开口,却听那猫妖促狭地笑道:“你不就是想听我这样讲吗?” “大胆!”殿主当即变了脸:“九天刑问重地,岂容你玩笑!” 岁年盯着他半晌,松下肩膀,道:“我在九天需要一个依仗,他把我当成儿子,处处维护我,我认他这个爹有何不可?但他救我那便是自己犯病,至于我身体里的骨瘴,大约还指望不上这样一位病弱的龙君。” 他在袖中握紧拳,道:“话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 珠鸣胸口窒痛,在水莲洲时她亦吸收了少许骨瘴,无处不难受,难以想象镇兽这么多年来如何挨过。 而今任何的说法均没有凭证,珠鸣却是知晓,是他们主动说服岁年,去暂且认下龙爷爷这个父亲。 要是乌云盖雪真的步步为营到如此地步,那么他哪里会沦落到眼下的困境,他们分明是先定了这小仙君的罪,教他无处辩解。 ……他们抓他来,怎能不先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做这件事? 殿主见岁年再不愿配合答话,令手下将他拉下去,先在小高台栓个几日,延后再问。 这琉璃刑台专司九天审讯,除断仙骨碎仙魂的大刑台外,另设有十二座小高台,各有磋磨心神的法子。 岁年被押到风雪小高台上,高台风割如刀、吹雪如刃,温度低得堪比雪域,长锁拉住他的双臂,锁链上已结满寒冰。 两个时辰岁年晕过去三回,下沉的身子致使手臂被拉拽的像是要断裂,而当他第四次转醒,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看清眼前的仙尊。 玄微站在这满天风雪中,恍如岁年飞升九天时,所盼望的奇迹。 他总以为纪沉关总不会舍得自己吃苦头,那天雷几乎要碾碎他的魂魄,那时他也是这样,双腿站都站不起来。 在朦胧中他以为纪沉关来了,可那只不过是个狂妄的幻觉。 眼前的这个却不是他。 所以奇迹啊真是哄小孩子的东西。 岁年嘲弄地想,他再不打算与这位仙尊多言半句,多少也知晓此人为何而来,便低头不搭理。 玄微亦未开口,他的神色掩在风雪后,岁年不能也懒得去看。 仙尊的手掌在袖间抹过,一面古朴的镜子自层层叠叠的袖内飞出,盘旋着升上半空,发出嗡嗡的低鸣。 是子夜鉴。 岁年在听闻这嗡鸣声的刹那浑身一颤,振落了身上的覆雪。 兴许是在子夜鉴下尝过痛彻心扉的滋味,即使心中早已明晰会有这一刻,他仍止不住战栗。 “两个选择。”玄微的声音听来渺远如在天边,“取出内丹后,我送你去轮回,或是我全力留你残息,留在龙君身边,作为引渡他骨瘴的容器……何日他苏醒,你何时方可离开九天,去凡界以凡人的身份渡过往后余生。” 两个选择,是即刻取死,还是在人界苟延残喘几年再死。 “好生思量。”玄微道。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风雪狂声竟压过了玄微的回答,他似乎是呼唤了声岁年的名字,听来颇有几分无奈的隐忍。 岁年自嘲地想自己是昏了头,这仙尊要是真的对自己有半分的怜悯,也不至于连个隔绝风雪的屏障也不愿搭。 他定是在心中叹自己不识好歹,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天真。 果然,玄微答道:“我不会让你太痛苦。” 岁年笑出了声。 玄微仙尊静静地垂目看着岁年,他肩上已堆了好些雪,乌黑的长发上亦沾满白皑,倒像是他原身的颜色,如今因震颤而簌簌地落。 长链拉扯后袖子滑到臂弯,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紫红,冻得如同剔透的玉石,却布满细碎的裂痕,便是那些未能愈合的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选第二种。” 玄微长久的安静下来,静到岁年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清,于是抬头道:“玄微仙尊,我选第二种。” 乱雪后传来含混清淡的一声:“……好。” 下一刻,玄微指间银芒闪过,子夜鉴发动——! 乌云盖雪当即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猛的痉挛起来,却很快不可闻。是他紧紧咬住下唇,一时又仅听雪块叩击铁锁上的冰凌声。 岁年抖如筛糠,骨瘴在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里沸腾,又被铁锁与重重的阵法压制,二者相撞,宛如凌迟,却仍比不过神魂深处被穿凿挖空的剧痛。 玄微单膝点地,按住岁年的肩膀,固定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伸出手按上他的胸口。 那颗心脏在他手下剧烈地跳动,取内丹要保证万无一失,用剑或许会更快,但小妖也许不再想见到照霜剑。 仙尊确信自己不会让乌云盖雪因挖内丹痛苦太久,他知岁年本就仅剩半枚内丹,在剜出的瞬间就会失去意识。 吧嗒。 玄微手臂微振。 有水珠落到他手背上,不是融化的雪。 因其滚烫、灼烈、疼痛。 子夜鉴高悬,明明镜光,照亮乌云盖雪那对湿漉漉的眼睛。 他松开了咬破的嘴唇,恐惧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起伏,想骂玄微几句,亦或诅咒他的命运。 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噗呲”一声,比剑的刺入更加沉闷。 那蓬勃的血肉保护着大妖的要害,死白的雪面上,终于绽开了鲜红的花丛。 乌云盖雪彻底垂下了头,大风吹开长发,时隐时现出他冷汗涔涔的青白的后颈。 锁链哗啦一声,拉到了极致,又在风雪中摇晃起来—— 咣当。咣当。 半枚内丹被玄微握在了掌中。 仙尊以神力砍断了那吵闹的锁仙链,乌云盖雪便向前倾倒,单薄瘦削的身体轻轻靠了过来。 他轻而易举便填满他的胸怀,惨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玄微自岁年那缭乱的长发中往远方望,那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十五章 玄微仙尊借以灵轨追踪术,查出水莲洲案与太子机锦有关,此结果轰动九重天。 而早在传开前,玄微君便以重同天帝的权柄强行扣押机锦,将其禁足于寝宫。 他亲自设下屏障,封闭宫室不与外界相通,可谓雷霆手段。 天君拖着病体出关过问此事,倾力追查下,便是天君亦脸色大变,当着玄微的面手抖到摔了御笔。 与此同时,玄微君派出的月灵方面,亦有成果传来。 当日自水莲洲周遭捉回来的阵仙均引爆内丹自裁,然而其中一人自尽未果。 太子机锦的仙侍阿霖自废半身修为,跪哭晖明殿前,手捧血书,哭诉那留得残命的阵修,乃是其失踪多年的母亲。 一时间九重天各种说法漫天。 不嫌事大的仙君暗中嗤笑这仙侍尽学人间告御状的花样,稍有忧患意识的仙者则在想,这御状告得失了仙界的面子又如何,效果却委实好。 那封血书上详细描述了太子机锦平日如何虐|待、玩弄侍从,随心所欲,花样百出,真是教读过的仙君们都长了好大的见识。 天君亲自出面会审,然审了两回他便支撑不住,险些旧疾发作。 玄微次次陪同,不肯给这父子二人单独见面的机会,对关押机锦处更是层层防守,光是禁锢、净化骨瘴的法阵就下了百余。 然百密一疏,太子机锦利用幼年时天君为他施下的保命法诀,传话与父帝,他愿交代所有罪行,然唯想在自陈罪过时,有母亲留下的一盆白铃花为伴。 天君念及在上古战役中早亡的妻子,彻夜枯坐,于月落日升时,携白铃花私见太子,而后半个时辰未出。 玄微君闻讯赶来时,他负责殿台监视的月灵已全部被骨瘴侵染,天君重伤昏迷,机锦不知所踪。 几乎同时刻,琉璃刑台传来丧讯,一位负责看管太子寝宫的仙者今早回归琉璃台,凶性大发,杀了琉璃刑台十数名仙君,其中甚至包括刑台殿主。 转而,九天银河决堤,泛着浅红淡紫的银河水冲入仙界。 众仙大骇,仙界登时乱作了团,机锦的下落再无从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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