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神兵见九天近在咫尺,不经有些分神,想问是否要等太子殿下他们前来会合。 但这句话还未问出口,此兵士突觉胸口剧痛,眼前立即蒙上了片黑雾。 他最后所见,是那从自己胸膛拔出的铁戟,与将军盔甲上的寒光。 五位手下接连坠落下去,暝威将岁年的经脉用神力全部绞断,再给他下了几道禁锢的重咒,对他道:“骨瘴凶性大发,已遁入潮海不知所踪了。” 话罢,手一松,将岁年也扔了下去。 在急剧的飞坠中,与玄微交手时受的伤全部开裂,泼洒上扬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紫红的蝴蝶在远去。 岁年忽然想起在云盖宗里,那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蝴蝶,纪沉关用手弹了去,转而又将自己抱入怀中。 兰阁中也有这样的灵蝶,拍着翅膀在七棠与花灵们之间翩跹。 还有在人界飞升时,严冬飞雪里见过的那只垂死的白蝶,它该是如何艰难地活下来的啊…… 却也很快在他的手中湮灭了气息。 岁年不会什么计谋,他以为这不难,因为纪沉关告诉他不难。 但他算不过别人,他看不懂谋局,从来只是纪沉关养在家里的小猫。 他争强好胜,却一直在输。 输掉了所有以为拥有过的人与事。 乌云盖雪觉得累极,那是深切的疲倦。他向下看去,海渊已因地脉的移变而深不见底。 砸下去会死,又或许会这样被骨瘴真正拿走身体。 岁年不想管了,只是合上眼。 “——年崽崽!” 岁年倏然睁开眼。 砚辞不知从哪里跳了下来,追着他往下坠,瞬息间竟已将要逼近。 “砚辞!你疯了!!” 龙君已不再是九天的统帅了,他没有铁甲和刀剑,唯有这待死的残躯。 可当他自昏迷中转醒,看到那从云端如断线的傀儡人偶般掉落的身影时,他还是挣脱了珠鸣与琦羽,向骨瘴的云霭与海洋中跃去。 那是他在记忆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场景,他的蛋从九天跌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 他追不上,他没能追上。后来他便无数次在骨瘴的幻觉中与那枚蛋擦指而过。 他知道要怎样发力,他再清楚不过该如何俯冲,他面对着战场千军万马,依稀还有昔日不退半步的稳重,而这一次—— 砚辞终于在坠落中接住了他的孩子。 岁年突然觉得,若天命有常,天道垂目,那祂也不能这样残忍。 龙君抱住他便是再次接触骨瘴,本就身受重伤的砚辞,将在瞬息间丧失几乎所有的神力。 乌云盖雪动弹不得,却在呼啸的风中扯开嗓子狂喊:“砚辞!我不是你孩子!他死了,他早死了!放开我,放开我!!” 龙君的眉眼间浮出慈爱和纵容,他道:“我知道,年崽崽,我知道。” 从何时起,他叫年崽崽,而非那个呼唤他的蛋的“崽崽”的称呼了呢? 岁年被乱发挡住视野,听见耳边传来了悠长浩荡的龙吟,那是来自万万年苦修的龙珠的神鸣。 砚辞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脑子很糊涂的父亲,他通兵法,却也搞不懂九天那些弯弯绕绕。 但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无条件地在相信。 在凄厉的风声中,龙息也是温暖如早夏的风。砚辞倒转两人的方位,以自己的背部朝向海渊。 他用手盖住岁年的眼睛,对怀中颤抖不止的孩子道:“年崽崽,不要怕,爹爹在呢。” 轰隆————! 惊涛骇浪中,炸珠所致的冲击荡开了紫红的海水。 龙骨落地为洲,一捧未散的龙息将乌云盖雪托上了岸头。 云上已无飞鸟,岁年仰在龙骨洲上,即使有龙息的守护,在全无神力的情况下砸入海面,亦险些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朱紫的血液在龙骨上蔓延,滴入海中便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慢慢转醒,望着无穷无尽的怪诞的天空,想起在当镇兽的百年里,骨瘴总是在诱他轻生自戕。 骨瘴不得愿望便用尽百般手段,在那无光的坑洞中它曾威胁岁年道:你可尝过真正的绝望? 如今,倒也尝到。 龙君炸珠形成的魂屏短时间内无法被突破,砚辞是想让他逃走,不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这也是岁年一贯的风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爬起来,那些污名冤屈唯有从长计议,受再重的伤又如何,只要还能吃下东西,就总是能活下来的。 但这次岁年真的爬不起来了。 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眼皮,听力在尖锐的耳鸣后得以恢复,他听到魂屏被划开,清凌凌的月色走到他跟前。 旁人进不到这里,但与砚辞修为相当的玄微可以。 他抬手以神力使岁年坐起,用的竟是银白的锁链,勉强牵拉着他不至他跑走。融入海水的骨瘴在屏障外发了疯,掀起浪头撞来,那其实是岁年已无法控制的部分。 沾满血污的长发自他颈项两侧流泻下来,岁年死死盯着面前的玄微,道:“给我个解释。”他呼吸间满是血气:“还有,我身体里你下的那个术印,解释。” 玄微似乎微微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时乌云盖雪仍还保持理智。 可下一息,乌云盖雪突然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银锁被他拉的叮当急响。 “玄微!玄微!回答我——!” 天地受骨瘴的席卷,蒙在一片朱紫中,其余的地方黑黝黝不见景象,玄微长身玉立,银袍在黑暗中透出光来。 岁年很快便委顿下来,锁链拉扯着他不至软倒,他跪在龙骨上听玄微说起这来龙去脉。 他说机锦既已有防备,那他的月灵抓到的人恐不能摸出线索,机锦可以完全号令骨瘴,这远超预料。 当然,他也没有料想到七棠她们会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锦倒打一耙,但玄微果真不是没有后手。 他说:“岁年,本君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骨瘴时常会发出嗡嗡的笑声,岁年曾被祂吵得头痛,如今祂倒是安静如鸡,不知是否因为只要顺着眼下的发展,自己必死无疑,祂便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另寻出路。 原来从那时起,玄微便有了这个谋划,也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是他不留在人界,倒成了他不识好歹。 龙息散去,岁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幽冷的地牢中,暗无天日,过往种种,皆是一梦。 玄微携着光顺阶走下来,却灼烧他的皮肉,岁年轻笑一声:“那你有问过我同意与否?” 那位新将军说来日上琉璃刑台有他苦头吃,但那并不会吓到他,乌云盖雪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刑台上。 就在玄微将那个术印种在他身体中时,他便彻彻底底走不下来了。 那枚术印就烙在他内丹上,乌云盖雪却连抬手按上胸口也做不到,玄微解释道:“在人界客栈种下,灵轨珠终究是外物,本君不放心。” 术印的作用是将乌云盖雪当做灵轨珠用,世间任何的法器,都没有生灵本身要强悍。 岁年发动骨瘴,便会与灵脉相连,顺着灵脉,他能找法阵的谋划者,若有其他骨瘴的源头,以能追索。 事后将其显影,届时真相大白,机锦纵然是太子,一时也难以辩驳。 这也就是为何玄微不保岁年的缘故,他知道机锦要推他做靶子,而毫无威胁的靶子,最容易令他掉以轻心。 但要启用活的灵轨珠,便需挖出内丹,以照世间真实的子夜鉴照其灵识,那么岁年一定会死。 玄微亲眼见证了龙君跳下去救乌云盖雪,他没有阻拦,砚辞伤势复发,亦必死无疑,不如就让其去痛快地追逐这个幻梦。 “你说过……不会用龙君做饵,不会、不会让花灵们丧命……” “不是本君所为。”玄微道:“龙君会来,确实是个意外,当日我化一缕灵识在机关傀儡中,告知水莲洲宴,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留你们在人界。至于花灵们……” 玄微沉声道:“若机锦计成,牺牲掉何止是几百花灵,无人能比之天下苍生。” 潮来潮去,万物息声。 “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哈哈哈哈——天下苍生!” 岁年骤然拔高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玄微的话,那含混的笑听来宛如至哀的啜泣,垂乱的长发遮蔽住他的脸,肩膀却耸动不止。 他半哭半笑了片刻,竟再度暴起,那银锁被他拉到笔直,发出将要崩断般的锐响。 磅礴的紫红聚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的四足狂兽。 玄微不会为了考验岁年而用仙君花灵们冒险,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大可牺牲掉这几百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岁年。 苍生与百人,孰轻孰重。 玄微已给出了答案。 或许这便是九天仙尊的准则,岁年明白他的道理,可是他失去了在兰阁手把手教他制作发簪的兰佩,失去了承诺过要保护她、要带她去人间走走的七棠,还有那个稀里糊涂的龙君爹爹,以及更多与他醉酒梅林间,说着明日生活的坚韧的生命。 他们的性命太轻了。 轻到可以被这位高权重的仙尊轻而易举地放入谋算,与那苍生天下去比较,变成理所应当的鸿羽浮毛。 巨兽扑向玄微时,他亦微微变了脸色。 这一击几乎是猫妖的全力,虽不至威胁仙尊性命,但也足以乌云盖雪趁乱逃走了。 一抹光华自玄微掌下化出,穿透紫黑的烟尘云雾,隐没入深处。 ——叮! 震天动地的冲击后,玄微略略喘了口气,巨兽的虚影散去,那仰倒在地的猫妖看着刺入胸口的长剑…… 通体透银,如月如霜。 那是真正全盛状态下的照霜剑。 昔日纪沉关的本命剑,亦是玄微的剑。 凄清的日光终于破出云层,照向人间。 烟尘后响起低低的气音。 “照霜啊……” 岁年抬起手,顺着那剔透的剑身抚向剑柄,像是抚摸阔别已久的挚爱的面颊。 可是他够不到底,又被剑刃割出伤口,却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他怔怔地看着这把剑。乌云盖雪曾见证了它在凡界的炼出,用这剑砍过冬天里的地瓜,削过秋千的坐板,抱着它在炎炎夏日蹭凉,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照霜会贯穿他的胸膛。 “岁年。”玄微来到他身边,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仙尊道:“……结束后,我会送你去轮回。” 没有得到回应。潮汐拍打着岸沿,日光下玄微不知为何,再难以直视眼前的这一幕,重重白影的幻觉侵入他的识海,他再度用出清心咒,转头要将龙屏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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