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涉水走到纪沉关面前,对倚墙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师尊让我接你出来,我叫苏弥,是你师姐。” 纪沉关未应,率先却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动了动,探出对尖尖小小的耳朵来,再来便是一对碧玺般的眼珠。 乌云盖雪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却显然也是强打精神在装凶。 纪沉关艰难抬头,道:“纪宗主的得意弟子,剑医苏弥,久仰大名了。” “不敢当,你自己起得来吗?”苏弥笑笑收回了手,等纪沉关自己扶墙爬起来,借机上下打量起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头一次见他,纪沉关来天渺宗的半个月里,居所内的女使都是苏弥乔装改扮,她听从宗主师尊的安排,定期汇报二公子的言行。 苏弥抱臂含笑,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狈得厉害,一身云服被柳术灵抽的稀烂,无处不留血印,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形容简直就像个乞丐一样。 倒是那小妖没见怎么受伤,仅像是动用了妖丹才导致气虚。 苏弥不由心中暗道:我这半月乔装下来,记录最多的便是他与小妖的日常,原还以为他是将那小妖推出来当挡箭牌,谁知竟是个真喜欢。 纪沉关恭恭敬敬对她唤了声“师姐”,这乖巧听话的模样,还真容易当他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角儿。 苏弥热情地过去扶他,转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称“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个与我图谋大计的人,还真要被他这无辜无害的样子给骗了过去。 ……那个纪恪不就是那样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苏弥想,纪沉关真是个坏孩子,纪恪真是个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师姐,我们先出去吧。” 纪沉关婉拒了师姐的搀扶,趔趔趄趄走到门边。 岁年扒出他的衣襟顶出个毛毛的后脑袋,一边嫌弃地用爪子拍纪沉关,一边给他舐还在出血的伤口。 喵呜喵呜。岁年蹭蹭纪沉关,因动用了妖丹,身上很不舒服。 纪沉关气息短促,低声问它:“咳……年年你还好么?” 岁年:当然,咳,当然好!本大爷是谁啊,那东西本大爷还不放在眼里! 老东西纪璒是真想要猫咪的命,对他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不客气,岁年起初有纪沉关抱它,省了不少力气,风雨诀也绞灭了一只术灵。但柳灵无死无生,术主不罢手便不会止休,两人而后分开出击,各保自身。 直到纪沉关体力不支被地藤扫倒,岁年激动之下,祭出了妖丹。 若要问它当时是如何想的,岁年只会回答是必然的选择。 毕竟纪沉关要是倒了,它也讨不到好。 可若回到方才,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岁年支棱它毛绒绒的脑袋:你难道不服我的实力吗! “服,年年好厉害。”纪沉关笑道,“我的年年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等下! 岁年瞪圆了眼,它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你你你!不磕巴了啊喵!! 岁年喵喵大叫:真的假的啊!再来一句! “是真的。”纪沉关垂散的鬓发伴着他颔首的动作,摩挲在岁年背上,乌云盖雪顾不上痒得刺挠,惊喜道:怎怎、怎么好的啊! “怎么我才好,你倒是结巴上了。”纪沉关低下头又贴了贴岁年冰凉冰凉的毛面,道:“心病总要心药医,说好就好了,我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们关系可真好。”苏弥见纪沉关磨磨蹭蹭,似乎还在回头张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纪沉关怀抱猫咪,回头望向文载阁的长匾。 那令他口不能顺的惊夜,像是永远留在了过去。 风起八面,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白砖房的凌晨,黑夜沉甸甸自四方压来,柳木灵被风雨与妖气压制在地,他自干枯的柳叶中,挖出一只昏迷过去的乌云盖雪。 黑白二色的妖丹在他手中发亮,岁年这只冲动的猫咪,放出妖丹却掷向他的方向,又不知如何收回,反将自己陷入不利,当即被妖气与术灵的对冲震晕。 故而,它也没能看到纪沉关在妖丹的光华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 分明是未交付信任,却又敢孤注一掷。 在回响的猫鸣声中,纪沉关的手碰到被削去了大半的木桌。他眼前恍惚,仿佛那个五岁的孩子从桌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跑向他的猫咪。 纪沉关双手托起乌云盖雪,唇瓣颤动,默念起记忆中的妖法口诀。 以人发动妖术,往往要借诀,这口诀写在书上记载了十页不止,他念得磕磕绊绊。 柳木术灵蠢蠢欲动,终于要复苏过来,纪沉关便面朝墙壁,将乌云盖雪拢在怀中。那夜的噩梦因怀里的呼吸与温度变得不再可怖,他当下所最惧怕的,是失去怀中的生灵,他可视为唯一的存在。 鞭声重击风屏,击碎了便抽向内里,将那木桌打的粉碎,飞溅的木屑扎入纪沉关的手臂大腿,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念完了这长诀最后一个词眼。 术法发动,妖丹归位。 “还不走吗?”苏弥催促道。 纪沉关转回头,将开始打呼噜的乌云盖雪用袖子再盖了层,回答道:“久等,出此门中,当与前尘作别。” 苏弥也发现他口吃的毛病好了,再听这话便只是笑笑,她对纪沉关道:“师父最是看重人的心性,也最恨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既是说乌云盖雪有救命恩情,那这话分量不轻,当要看行动如何。” 她调侃道:“我会详禀师父,就说纪二公子是重情重义的老实孩子。” “多谢师姐。”纪沉关道。 “不敢当,毕竟我是师父的大弟子,有责任引导师弟师妹们,这才是宗主师门下该有的气候啊。” 纪沉关静静听她客套,等走了一段距离,苏弥状似随意聊天:“你这个孩子,我初见便心有亲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她的指甲敲了下腰间的剑柄,这是个暗号,苏修士挑眉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可塑之才,那可不要让师姐失望才好。” “自然不会负师姐所望。”纪沉关失血过多,白得怕人的脸上亦浮出层笑来。他久不开口说流利话,如今还要适应一阵才能咬对平仄,倒给苏弥一种是在与刚从暗河爬出来的冤魂对话的错觉。 于是她笑意愈深,道:“这样就好,出了这里你该认得路了,我们改日再见。” * 艳阳天里,长翎灵鸟栖息枝头,不时伸颈发出悦耳的啼鸣。 乌云盖雪就是在这鸟叫声里醒来。 身边有淡淡草药气味,它打了个喷嚏,纪沉关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道:“年年,太阳晒屁股了。” 话罢“啪”一掌拍在它臀上。 岁年扭头就是一爪子,纪沉关手背上俨然多出三道细细的血痕。纪沉关捂住手,道:“年年好狠的心,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下这样重的手。” 喵嗷!岁年伸了下腰,回头白了纪沉关一眼。 这个人不结巴了,居然是个这样的话痨! 它喵喵咧咧地在软褥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从醒来时岁年就知已回到了住处,纪沉关的伤也上好了药膏,眼下绝对是安全,岁年便对纪沉关揣爪道:你不要误会了喵,本大爷的妖丹能震慑四方,不轻易拿出来,当时那柳怪不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本大爷很强吧! “年年非常强。”纪沉关是侧躺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皂角和药息,想必是好生清洗过身上的血迹。 他簇新的里衣上岁年自己的气味标记有些淡了,乌云盖雪便蛮横地扑上去好一顿狂蹭。 纪沉关由它翻滚,突然在他肚皮朝上时一把按住,委屈道:“我幼时便是在惩戒阁里患上口疾,昨夜旧梦重临,好不怕人,多亏有年年大人在,但眼下我余惧未消,不知可否再求助年年呢?” 当然可以!岁年被他这话说的通体舒泰,爽快答应下来,纪沉关再道:“俗话说惊惧要有宽心之处来安抚,假如年年能让我吸一口肚子,那我定是——啊!好了好了别伸爪,我便是这样随口一说。” 岁年寻思纪沉关想得美呢,等他不敢造次了再收回爪子。 它的肚皮怎么可以被随便吸,没大没小! 恰好,早春清风自室外吹来。 乌云盖雪鼻子一动,猛地警觉弹起,怒瞪纪沉关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猫了?!” “怎么可能!”纪沉关当即否认,在乌云盖雪怒火冲天的目光中反应过来,道:“是宗主的大徒弟苏弥来过,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不过不是猫而是云豹,她是我们日后的合作对象。” 可岁年压根没关注到合作对象这个词眼,而是恼火于其他妖跑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你居然让豹子到我们这来了!”乌云盖雪张口大怒道:“实在太过分——” 骤然,他意识到自己口吐人言了。 在纪沉关同样讶异的目光中,岁年张张口,吐出清晰的几个字:“啊嘞喵?” “这是为何……”纪沉关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管不顾伸手去揉岁年内丹的位置,“我看书上说妖族内丹不可轻易动它,是否是这次取出内丹,你染上了其他生灵气息的缘故?” 这个情况可大可小,纪沉关严肃问岁年道:“你可有不适?” 见岁年还懵懵懂懂,急切道:“不开玩笑的,快告诉我。” 乌云盖雪昏迷后睡了三天,苏弥来看过,只道是妖力耗尽所致。 岁年闭目感知了下,道:“有。” 纪沉关紧张道:“哪里?” 岁年默默,半晌在纪沉关恨不得立即给他叫大夫的目光中,郑重道:“肚子饿了。” 咕噜咕噜。 乌云盖雪肚子瘪瘪,极其配合着证明它所言非虚。 纪沉关显然还不放心,“不行,我先给你探探脉。” 乌云盖雪的白爪一把按住他,哼哼道:“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有没有种可能,春天到了,我也正式成年变成大猫了!” 它骄傲挺胸道:“像本大爷这种天赋,成年不就是代表要修炼成人形了吗?先开口说人话算什么?大惊小怪。”
第十七章 自从乌云盖雪提到它将要化人,纪沉关便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中。 岁年实在不知他为何会这般提心吊胆,觉得很没有必要,还同他发了顿脾气,怪他认不清猫老大的实力。 可纪沉关最常问的还是:“年年,你感觉如何啊?” “有无灵台混沌、妖力紊乱的迹象?” “有没觉得突然要长出手脚来?” “想不想吃米饭面条?” 苏弥端着给猫咪加餐的鱼,听罢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俗话说万物有灵,生死有定,她委实不能理解,这不过就是猫妖化形,纪沉关怎么比自家媳妇儿快生孩子还要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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