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纪沉关未料到年年的人形会这样好看,他见过的修士中不乏容色昳丽者,可他笃定无人可比及乌云盖雪。 猫咪的本体像自明月朗朗的夜里撷下乌白,化形则是夜色与婵娟雪光的具象,无处不长在他心坎上。 “烦死了!” 岁年从化形后便怂的没敢去照镜子,他虽口头上大呼本大爷哪哪都好,但心里还是清楚自己的外形并不赏心悦目。 比不了三花天生美人胚子,黑白杂色还容易显圆,失了猫族中崇尚的矫健的美感,如今化形想必也不会太出彩。 但纪沉关这个反应让岁年分外不爽。 “年年。”纪沉关索性坐下来与他对视,郑重道:“你真好看。” “……切。”岁年从纪沉关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在他评价中顶多是清秀年轻,细胳膊细腿,实在太过荏弱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纪沉关看得脸热。 岁年撇开头道:“你再说一次,本大爷爱听。” “真好看。”纪沉关字字铿锵重复。 “这还差不多。”乌云盖雪表面在哼哼不满,嘴角却悄悄勾起。 然而很快,纪沉关的后怕浮了上来,他仔细问道:“年年,你的化形何时开始?” “你管那么多。”岁年估摸道:“昨晚。” 其实昨日早晨起岁年便浑身乏力、妖力混乱,他隐约知道自己这次是真要化形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桃花妖草木皆兵,生怕他化形失败死翘,午时想抱住软得没骨头一样的乌云盖雪,要去把纪沉关找来,可岁年觉得大可不必。 “抱歉。”纪沉关低落道:“我应当陪你的,抱歉。” 他的眼神让岁年突然有点委屈,想到自己化形时遭得罪,在难熬的某个瞬间,他也不是没希望纪沉关回来。 明知这人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会想要让他抱抱摸摸顺顺毛。 “上来给本大爷暖床。”岁年命令道。 以往听到这话,纪沉关可是积极得很,恨不得立即上榻亲猫,今日却一反常态,先去衣柜中取了新的里衣,道:“咳,年年,先把衣裳穿上。” 话罢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纪沉关长长呼出口气,暗中责怪起自己的缺席,又意识到他的猫正在往身上套衣裳,耳根便红了。 岁年很聪明,平日里观察细致,化形后也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他穿好里衣,再次强硬地要求纪沉关躺上来。 这下纪沉关无法拒绝。 他实在太想亲近他的猫了。 化形后的乌云盖雪体温仍高,与其认为是纪沉关给岁年暖床,不如说是反过来。 纪沉关浑身的疲倦都在这温度里融化。 岁年夜里精神,兴致勃勃问他道:“宗门人都跑空了?” 万籁俱寂中,纪沉关耳边是另一个人的呼吸,他侧过身来,方便乌云盖雪像平时一样霸占蓬松的枕头,道:“是。” “你以后如何打算?” “留在这里维护阵法,约莫需要……几十年。” “哦,那几十年之后呢?” “……尚未想好。” 作为地面的阵眼,纪沉关不能立即离开。但其实若要问以后,他也答不上来。 计划基本到此为止,要杀的仇人自会有人去杀,他再没有必须要做的大事。 他只想和乌云盖雪待在一起,可如今乌云盖雪化形,这让他猝不及防。 过去的八年里他时时在做岁年化形的准备,可当岁年真的变成了人,他又觉得时间太快。 这是岁年初次以人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 桃花的粉红,人世的善恶,他会开始看见,想要经历。苏弥说,对于刚化形的妖而言,这个世界太过精彩了,她知晓不少原本在群居的妖若是有先化形的,便会选择短暂离开族群,以人身入世,去用不同的姿态体会世间万物。 虽然最后他们都会回来,但妖的骨子里有一股野性,他们必要亲身去体验,才会选择该在何处开拓地盘,才会懂得怎样应对人族的修士。 那么,若此族群如此,他如何能把乌云盖雪拘在身边。 对纪沉关给出的关于以后的安排,岁年不置可否,“那也行。”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像是纪沉关幼年听过的玉片风铃声,静默半晌,岁年又道:“喂,你其实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不在意那劳什子苍生天下吧?” 这是太直白的话,乌云盖雪半点没顾及地问,将这些日子自己的结论和盘托出:“新阵法不顺利,不然你不会当这走不掉的阵眼。” 纪沉关没有否认。 乌云盖雪再道:“你的灵石会送到骨瘴的灾区,还偶尔扮女装搭救人,有对母女给你送东西来了,哦,忘了给你说,我把东西都吃了。” 纪沉关哑然失笑,“别提女装。” “你是怕变成你母亲那样吗?” “……” 乌云盖雪不会委婉,向来直来直去,许久后,纪沉关注视岁年的眼睛,答道:“是。” 他一贯认为有怎样的实力便做怎样的事,若连自身也无法保全,任何对天下的庇护皆是空谈。 能搭救某某是力所能及,但他自认不会为了芸芸众生去冒险。 然而,纪沉关发现,他能搭救的越来越多,他的能力越来越大,但他不想变成母亲那样,满怀救世之心,最后枉死在外。 她所爱的芸芸众生不会感恩戴德,只会把最爱她的人留在深渊。 “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啊。”乌云盖雪不理解他的困扰。所以人啊真是纠结的动物,就是容易被这种问题绊住。 他道:“爱就爱,恨就恨,做事为了高兴,不高兴了就不干。” 这谈何容易啊,纪沉关刚想去刮乌云盖雪的鼻子,却听岁年又道:“你若不高兴了,便随我去浪迹天涯吧!我总是给你一个窝的。” 人去楼空的天渺宗太过安静,连风也休止。 天大地大,好似仅有彼此。 半晌,纪沉关伸手把少年高温的身体抱住。 他哑声答道:“好。” “天渺宗没人了,那我要架秋千。”乌云盖雪趁机道:“还要给我挖个大池塘。” “都好。”纪沉关道。 “再要山头上的木头磨爪子。” “再每顿加条鱼。” “依你,都依年年。” 岁年眯起眼满意地呼噜,提出新要求。 “我要你日日在我身边。” * “后来如何?” 云盖宗脚下,云盖镇的客栈中,龙君砚辞听罢岁年的讲述,不经脱口而出。 旋即,他反应过来不该有此一问。 那么多年前早已化为灰烬的故事,后来不论如何,不过都是以生离死别结束。 “后来,我便和纪沉关在封闭的天渺地脉中住了几十年。”岁年仰头看向天花板,房梁的死角有蜘蛛的结网,那网已破损半废,像是有猎物曾从中挣扎而出。 “他完全长开,便是山门金塑的样子,威然的正统修士。”岁年轻声道:“苏弥在外搞宗门搞得风生水起,我们出来后就去找她,她按约定的那样,纪沉关当了个挂名宗主,那就是如今的云盖宗。” “骨瘴灾祸第二次爆发后,人界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苏弥比之纪沉关,更有救世护世的决心。龙君若还记得当年骨瘴火劫里,用全部修为炸掉了相思河堤的修士,那便是她。” “原来是这样。”龙君熟悉云盖宗的名号,这个宗门曾在第二次骨瘴大灾时,作为人界修真门派之首出来化劫。 彼时骨瘴大火所过处寸草不生,九天银河水迟迟不下,便有人界的修士去炸毁了连接黄泉的相思河。 砚辞犹能想起炸堤时漫天满地的金光飞屑,即使从高空往下望,仍可叹其璀璨。 再记起后来,便是人界的天星大阵改转,终于连通上了九天银川天河,降下神灵甘霖,化解了火劫。 岁年的头发在枕上铺出漆黑的河,他疲倦非常,收尾道:“纪沉关在运作法阵时被暗算,他本就有伤在身,再之后……便是如今的玄微了。” 前面那般详细的讲述,却配上这样个潦草的收尾,饶是饱经战火的砚辞亦默然许久。 而他也发现,年崽崽始终在规避关于生死的词眼。 砚辞不仅仅听过云盖宗的事迹,更读到过大妖噬灵,吃掉了天地诞生的一抹骨瘴灵智的文书。 那文书上写云盖宗附近骨瘴翻涌,是从一只妖怪闯进去之后便有了异样,他们怕大妖被夺舍,等了许久,烟雾始终没有散,那大妖也没有出来。 龙君看向窗下的猫咪,轮廓笼在月华里,变得有些缥缈,乌云盖雪再蜷紧了些。 “砚辞君。”许是白天吸收晶石耗损太多体力,也消磨了精神,岁年说话的声音很低,他道:“我听说你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见过很多我这样的情况吧,那你认为我现在的神志,究竟是骨瘴给我的,还是岁年本身?” 骨瘴的吞噬难以被察觉,在第二次的爆发中,祂已融并了太多生灵的智慧,祂的侵蚀也悄无声息,天下曾散布其眼目。 当其镇兽时,岁年曾大骂骨瘴灵识是个傻缺,自己绝对不可能信祂的花言巧语。 还要这玩意儿告诉他岁年是谁么,猫大爷从来不听这种莫名其妙的质疑。 可如今连岁年自己,都远没有当年坚定。 龙君未立即回答,他坐起身,墙角的机关木人在深夜里无半点响动,像是一位安静的聆听者。 月色皎洁,跃入内室,砚辞看见床榻上乌云盖雪将身体团成圆,也不再继续追求这个答案,而是用爪子蒙住脸,哽咽道:“不要那样看我。” 他轻声说:“不要用玄微那样的眼神看我。” 上九天之后,除了毫不知情的兰阁里的仙侍与花花草草,没有一个神仙不觉得他与骨瘴无关。 其实连他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曾经骨瘴的镇灵那么多,只有他获得了骨瘴几乎全部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骨瘴特别恨那些年的吞吃之仇,所以在镇压时,不惜用本源的力量入梦渗他,也要变着花样折腾,这反倒让自己能将其反控。 岁年曾将这个猜想写在文书上,交给九天,却如石沉大海。九天的仙者们更愿意相信亲自试出来的结果,也不想去听他本人的想法。 毕竟,与骨瘴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是他,看似能压骨瘴一头的也是他,换成岁年自己,怕也不会轻信这种看起来很像开脱的话。 所以他是愿意接受九天的探查乃至盘问的,只是希望他们能大大方方一点,不要一边叫他仙君,一边又各种考验算计。 太多的仙者暗中敲打过他,连仙童阿霖也能嘴他两句,虽然最后岁年都报复回去,但对方的话已经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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