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恪弟竟已——!”纪沉关惊呼,纪璒显然不想说这个,摆手后看了眼地上的小妖,眼底尽是轻蔑。 他不会非要逼儿子动手,只是想看看纪沉关是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抉择。线报里这孩子懦弱无比,若他干脆利落杀了猫妖,倒还要重新掂量他这次子是否可控。 如今看来,果真软弱天真。 纪璒显然是给个棒子来颗枣子,对纪沉关道:“既是救命之恩,你便好生待它,若来日它伤天害理,便是你的责任。为父还有宗门事务,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送父亲。” 文载阁的门扉闭合,纪沉关仍伏拜在地。 岁年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想必方才自己的怀疑定也是惹恼了对方。 岁年承认,假如刚刚纪沉关真的捡起匕首,它会与他动手,那便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挠爪子,而是见血的妖法。 当然,纪沉关若真的要用杀自己换取什么,乌云盖雪打心眼里也不会怨他,毕竟物竞天择,再好的情谊也不能考验,这是岁年多年来流浪的经验。 纪沉关起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冷肃,投向门前。 半晌后,他才似松了口气,看向尤有忌惮的岁年。 识海里响起他的传音:好了,年年,不要怕,老东西真的已走了。 岁年默默稍许,判断了会儿他的神情,这才迈出前爪走向他身边,却不给纪沉关摸,而是贴在他衣边,把自己扭成一道灵活的毛绒黑条。 它绕到纪沉关身后,尾巴扇打它的尾椎,问道:你都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纪沉关反手去勾它的尾尖——怪你哈我? 他在岁年的识海里轻笑了声:那我也太不是合格小弟了,把老大带入险境,还怪你想保命,我虽自私自利,但这也太过头了。 岁年从侧后方跳到他盘坐成的腿窝里,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人眼底明朗,坦然相视。 乌云盖雪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或许吧。纪沉关颔首:所以你不怪我,那才是猫咪大人的大度。 喵嗯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岁年认同地点头。 纪沉关从它的背一路顺抚下去,道:但是年年,我如今尚难以独自与天渺宗抗衡,我来这里,是要找到娘亲当年留下的小半卷图纸,也要借这个宗门的力量。 来日世人若说我忘恩负义—— 谁敢!岁年前爪用力拍向纪沉关的膝盖,像是拍案而起。乌云盖雪怒道:是他生而不养,老东西还害了你娘,你大胆去干,待我成了大妖,把那些嘴碎的都打趴! 纪沉关见它挥舞自己的小肉垫说什么要打趴一片人,忍不住要去捏它的爪子,却被那爪子轻轻刮了一道。纪沉关想起书上说这个种族多薄情寡义,远无忠实可言,却不知是想要的太多。 他心知自己以后要算很多账,要排许多棋。 可他不想让猫咪入这黑白方寸局中,岁年能陪伴自己已是足够。 或许彼此之间不需要交换信任,他不会对他的小猫失望,只是希望它快活,即使前方风起云涌,后方乌云盖雪也在过安稳的生活。 于是纪沉关对岁年说:以后种种我也不能事事预料,年年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记得这点就行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岁年作势要咬,纪沉关把岁年抱起来的同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亲了亲它的鼻子。 猫咪的眼睛变得滴溜圆,耳朵颤了颤 ——喵啊啊!你亲我干嘛!! 纪沉关的胸腔里传来震动,心情大好。 可当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推那雕花木门时,却是变了脸色。 紧闭的门上被下了术,灵息强大,难以突破。 他们这是被关在了文载阁中。 老东西这是要干什么?岁年望向同样闭死的窗,仰脖子问纪沉关。 纪沉关的脸色变得愈发白,似乎有极为可怖的回忆在攥住了他,以至于他抱住岁年的手臂都变得更加收紧。 他苦笑一声,道:我那点意思老东西如何听不出来,他到底还是要罚儿子耍滑,犯了他当爹的威严,是要我重温旧梦呢。 岁年没听明白,纪沉关却去捡了那被他踢到门槛下的匕首,左右看了看。 这文载阁中清清静静,铺的地砖白得透亮,墙刷的像是个冰洞,除了老木桌、挂画清供、几柜书外并无他物。 岁年看不出这地方平日有何用处,毕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纪沉关解答了他的费解,道:这几间屋子都设在学堂边上,不听管教或犯了错的学生都会罚到这里抄书自省,统共有十来间,但主要用的也就是这头几间。 边说,纪沉关边找了个墙角坐下。 岁年发现他话变多了,托住他的手指却在慢慢变冷。 乌云盖雪挪了挪,让毛更好盖满纪沉关的手掌,他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啊,但坐这干嘛,像个大耗子。 当年也是这样的布置,但没这里这间大……纪沉关答非所问,又指向四足老木桌道:我小时候可是躲在那儿,四面八方都可能被吓,叫人也叫不到,后来发现还不如墙角来得安心。 金黄色的黄昏慢慢从窗间沉落,没有蜡烛的文载阁向更深的黑暗跌去。 岁年最不怕黑,它喜欢黑暗,便用头拱拱浑身发冷的纪沉关,道:怕什么,本大爷在这——喵了个草! 猫叫尖利,乌云盖雪险些弹射起飞。 喵啊喵啊!你快看! 那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岁年猛拍纪沉关的肚子,但纪沉关却没有抬头,而是用双臂将岁年拢住,他对他传音道:别看,不看不动,就不会找过来,这是术灵。 术灵的形状会依照它们生前的灵体而扭曲变化,纪沉关的余光扫到自房梁上倒吊下来的术灵的影形,像是柳木灵的原身。 草木灵或许会温顺一点吧……可高大的术灵径直向他们走来,而非幼年时的徘徊逡巡。纪沉关暗自道:是我天真了,怎么可能温顺,这可是纪璒的手段。 岁年。纪沉关传音:这东西会针对你。 乌云盖雪稍点便透,纪璒刚认回他二儿子,怎舍得真的痛下杀手,倒是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老东西立威的冤死鬼。它连教训纪沉关的说辞都给老东西想好了:不够强,自然什么也保不住。 有此共识,岁年便决定不再与纪沉关待一起。 他都怕得冷汗涔涔了,就让他在墙角先待便罢! 下定决心后,岁年便要蹬腿往外跳,谁知纪沉关反倒把他往怀里埋,道:“不行,你耗、耗耗不过它。” 岁年的修为如何比得过术灵,即使猫咪是夜行动物,体力却终归有限。而术灵的活动力来自于施术者的修为,纪璒是何等厉害,为今之计便是自己先给年年打掩护。 可当纪沉关站起与那巨大的黑影对峙,他方切实体会到自己没用的胆怯和恐惧……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间白砖如镜的房,五岁的他被纪恪几人关在里面。 纪恪将其母亲的术灵放了进来,那是死在群狼口下生灵怨气所化的术灵。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 幼年的他曾用尽全力拍门,并不知门外的噤声符早已隔绝了他喊叫被察觉的可能。 神思回归,纪沉关跑开几步,避过柳灵抽打过来的藤鞭。 那鞭子破空时的锐响中,却传来稚嫩的呼救。 那声音在大哭大叫,当纪沉关跃上木桌借力时,桌下仿佛正躲着胆战心惊用双手捂住口鼻,不敢惊动正绕桌而觅的术灵的幼时自己。 从开始学说话起,纪沉关便比其他同龄孩子进度要快,他有很强的交谈欲望,却并不被允许在宗内四处走动谈天,出现在身边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连听不懂人言的灵兽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来灵兽们也不再过来。那时的纪沉关还不知晓,离开了母亲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无比的招人厌烦,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惊人的阵术才华,是根格格不入的钉,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术灵扑倒时,仍在拼命挣扎,仍在尝试与之交流。 穷尽彼时所学的全部词眼,祈求它们放过自己。 直到术灵开始啃食他的双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亲”这两个字了。 而当他从那间白砖小室出来,便很难再完整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 旧梦重温,柳木术灵的速度越来越快,纪沉关浑身上下被藤条上的刺划出数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缘故青筋暴跳,抖得厉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识海传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纪沉关仍能听见乌云盖雪在大声叫骂:你个呆瓜让我出去和这鬼东西决一死战!! “嘶。”纪沉关低低地抽气,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猫咪连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脸都要嗷呜嗷呜好久,如今倒是忘了疼。 还要去决一死战,真是个忘性大的主儿。 岁年激动之下的体温更高,纪沉关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亦如曾经那片凄清的芦苇荡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猫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却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热意。 乌云盖雪怕是早就把当年那个濒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岁年曾问纪沉关,云乡城中有那么多的猫咪,为何就选中了它,是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威武雄壮? 不是他选中了猫咪。 那年白絮满天,他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拉他出了无边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为自己胸口心脉上伏了一团会讲话的光。 ——什么东西,哎呀喵!是个人。 ——舔舔,你还活着不? 你别死了啊!笨蛋!这里怎么可以睡觉。 冷死喵啦,爷要去找火炉了,你好自为之吧! ……爷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开要等你醒。 ——哼!这样吧,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选中了这只乌云盖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猫咪选中了他啊。 纪沉关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举起匕首,有风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终于不是空寂到犹如死域般的白砖房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 身穿天渺宗服的苏弥打开文载阁的门时,天已大亮。 她停在门槛后,安静地惊讶。 因天光的照入与阁外绿竹投来的倒影,文载阁的白砖地面如泛水波,残断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错的藻荇。 苏修士嗅到空气里充沛的水汽,一并还有妖丹发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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