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苏弥啐了口道:“晦气话。” 岁年听得云里雾里,巨大的肉垫拍在纪沉关的头顶,“你们说什么呢?” 纪沉关配合地矮下半截,倒向岁年的毛绒中,委屈道:“当初年年不想听这其中经过,怪不得我啊。” 苏弥走到桃花木下,折了枝花簪入发髻,她又拍了张封灵符到桃花树的主干上,回首说:“你总是这样谋来算去,我还真想看看,若有一日你再无后手和后路,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人如何能穷尽后路。”纪沉关道:“若真有那日,也唯有坦然面对罢了。” * 天渺宗的变故以最快的速度在修真界传开,新上任的宗主认祖归宗,名唤纪弥。 新宗主手执新的天星大阵图,在长老鼎力相助下呼令全宗,并广散消息,已研制出新的阵法,此后世间再无灵祭。 一时间诸灵轰动。 全修真界的阵修集结天渺宗,闭关秘论了十个月,尝试了十余次的小阵运行,最终拍定了新阵可行。 在次年榴月的最末一日,天渺宗将主持新旧阵法的交替,从此以后将再无祭阵之说。 这些消息,都是那株被放灵出来的桃花妖告诉岁年的。 那木妖是个不耐寂寞的性子,出门能给自己找各种乐子,今天定了个名字,明天听了则八卦,快要变成百晓生。 倚妆把外面传疯了的消息转告岁年,岁年恹恹地听。它这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快,纪沉关也好几日不回来,实在烦人。 “纪哥是答应了年年,月末可以去观礼了吧!”倚妆托下巴苦恼道:“为何我求他也让我去,他就没答应,明明我也很想看看升阵的盛景。” “你去啥啊。”岁年用爪子挠他,“那种级别的阵法,还是要靠灵石和机关运转起来,里头门道可多了,有个万一会噬人咋办?” 岁年认真磨爪子,再道:“我告诉你,十个好奇阵法的五个能自己填了阵,你这小树枝小桃花的,还是离的远远的好。” “年年你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倚妆抬手就要拍乌云盖雪几下,“快把这不吉利的话吐出去,纪哥可是这阵法的主阵人,难道他也回不来吗,年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是说这也是种可能。”岁年焦躁地按了按肚子道:“有的话你说破了就不会成真,这不就是最坏的结果吗,我说出来了就不灵验了。” “你就是担心他啦还不承认。”倚妆半趴在桌上窃笑,笑罢将脸埋在双臂间。 岁年眯眼回想起它看过的纪沉关的图纸,这个阵升不升得起来,将决定他与苏弥的计划成或不成,他们在天渺宗里的血仇报不报得了。 按理不论如何,都是要升起来的,纪沉关这个人性子闷,却一肚子盘算,如何不会谋个后路。 在那张图上,假若连万万颗上品的灵石都不能运作起大阵,那么还是要用生灵来填。 岁年在纪沉关的引导下读明白那张图纸时,它曾问过他,如果真的发动不了,他是否会选择这个方案。 纪沉关的回答是不会。 他说,即使宗门中还有他恨之入骨的长老修士,尚也有洒扫使者、无知弟子和飞禽走兽。 “我不救这苍生天下,亦不会比较其轻重。假如真这样做了,便是证明仇者的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要重,若是这样,我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你不会因为报仇什么的把自己搭进去吧?”岁年难得严肃地问话。 纪沉关手上的笔划过纸面,沙沙在响,岁年叹道:“你要是没了,本大爷来年的鱼可如何来哦。” 纪沉关便笑了,放下狼毫走过去贴贴岁年的肚皮,这次乌云盖雪没有阻拦。 半晌后,纪沉关道:“不会的,我可是包了你一辈子的鱼。” 所以岁年也就能安心留在宗内,他心知纪沉关这次是要打次大猎,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悬念。 可直到榴月末那日,岁年竟没能爬得起来,便让倚妆去告诉纪沉关它懒得动弹。 半梦半醒中,岁年听见阵法发动的轰鸣,灵波扫荡天渺宗。 倚妆回来时,用力摇醒了岁年,桃花妖哭得一塌糊涂,让岁年以为纪沉关真的用自己祭了阵。 它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的不适都忘了干净,倚妆哭道:“那个法阵竟是和天渺宗的灵脉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在灵脉上,除非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然阵法便不能持久。” 桃花妖焦急道:“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宗门都大乱了,岁年、岁年我害怕!” “就这个啊?”岁年一听立即想明白了个中来龙去脉,只是对倚妆道:“再探!咳!再报!” 大宗门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今修士入宗要与地灵立契,这契一旦解了便成了散修,修为亦会留一部分在灵脉中。 而因如今天地灵气稀疏,修士们时常要去各处寻机缘法宝,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天渺宗内不能出去走动,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纪沉关这招无异于彻底的釜底抽薪,岁年让倚妆再去打听,果然各地来的阵修们隔着阵法传音,很快提出了新的方案。 那便是留下有天渺修士半身灵力的机关假人,在宗内维持法阵,修士本人则解契离开。 万宗朝一的天渺宗一日间成了困阵死地,再有资源也是个没活处的地方,什么也带不走,何况还要搭上大半修为,倚妆回报说,宗门内修士当夜泪洒山阶,次日跑了大半的人。 苏弥宗主解契解到手软,并自称是她这宗主有愧众人,出去后会另寻地脉再起宗门,定不亏待他们。 但这明眼的都知道是虚话,无权无势的新宗主有何号召力重起天渺,不过飞鸟各投,另寻出处罢了。 再过三日,大阵运转如常,天渺宗名存实亡。 苏弥把几十个无处可去的弟子和侍从的名单整理好,向桌对面的纪沉关道:“你要留下来监护这法阵几十年,我就不奉陪,出去后要杀的长老在下都包了。” 她换上了利落的劲装,俨然是要出远门的模样,把名单交给纪沉关道:“当年你说没有管宗门的兴趣,但我已经把我可怜可敬的亲弟,要为他的法阵负责到底的消息散了出去,如此一来,你以后定是要寻个依靠,不如来投奔我如何?” “不必。”纪沉关说:“我另有宗门,你我合作一场,与其等你白手起家,不如你来管我的宗门,我只有个挂名就行。” “真的假的?”苏弥半信半疑,玩笑道:“你不怕我背信弃义,偷了你的家业?” “左右这几十年我出不去这个地界,你怎么乐意怎么来。来日我出去了,只当个器修住你的地方,莫要用俗事打扰我就行。” “器修吗,不是阵修?”苏弥讶异。 “我并不喜欢阵法。”纪沉关将名单收好,“我要回去了,不送。” 真的好怪的脾气!苏弥撇撇嘴,原来猫咪说纪沉关不善交际的话,竟是真的。 纪沉关走出书房,方觉深深的疲倦。 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而今,他只想回到屋子里,只想见到岁年。 谁知半路纪沉关遇到桃花妖倚妆,他问他为何不走,桃花灵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再问他年年近来如何,倚妆答:“它不大舒服,今夜已经早早歇下。” 纪沉关当即跑回卧房中,却不见乌云盖雪的踪影,倒是床榻上传来了动静。 他执刃走近,拨开幔帐,只见一位不着寸缕的少年正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 少年漆黑的长发披散过圆润的肩头,被帐外的风吹得不高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 他半睁开眼,眼珠是碧琉璃般的颜色。 “笨蛋,你还知道回来啊?” “年……年年?”
第十八章 月色隐隐,春夜的风吹开幔帐。 少年向软缎棉花被里缩,缎面因其身体的变位波光流转,纪沉关僵立不动,直到那棉花被子从侧边打开了个洞。 床是乌云盖雪在天冷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纪沉关原先还会与岁年分地而眠,后来步步退让,纵容了岁年在他被褥间搭出昏暗暖和的窝穴。 寻常的严冬腊月,他掀开被子一角,率先看见的便会是一对碧瞳,再就是乌云盖雪揣着前爪,体重将褥子压出一个坑。 岁年气鼓鼓,瞪他把凉气放进来。 要出来活动时,乌云盖雪也是恋恋不舍,慢慢地往外钻。 而这次,从里面钻出来的却不再是那长条的毛乎乎的猫咪。 少年的长发因大动作而变得凌乱,在白皙的肩头交织,松松软软地滑过床沿,垂到床下,像是温润玉石上的黑缎。 纪沉关走近半蹲下来,将他的头发捞回。 少年慵懒打量着他,眼珠中掺了青碧,眨了眨,像是遥远星辰的闪烁。纪沉关几乎下意识抬手去摸,掌下却不再是绒绒的触感,而是光滑的皮肤和冰凉的青丝。 少年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呼噜的舒服声,用脸颊往他手心里贴。 纪沉关倒吸口气,方才刚遣散了当世第一大宗的修士,此刻竟是方寸大乱,“咚”一声扎扎实实坐在了地上。 岁年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意,于是准备吓唬他,伸出一只手来,尖长的指甲沿纪沉关的颊边,滑向他的喉间。 谁知纪沉关顺着他的手半仰起头。 那喉结便在岁年指底上下滚动。 岁年想讲几句话本子里常见的妖言妖语,他从苏弥那里搜罗到山妖野怪的图册,那里头的妖便是这样使坏。 他眯起眼,刚想说万能搭讪句“哪里来的小公子”,却突然被纪沉关抓住手腕。 没想到还有先发制妖的手法,岁年一愣,纪沉关二话不说,将他完全伸出来的光溜的胳膊往被子里塞。 “天冷。”纪沉关道:“小心风寒。” “……”岁年登时火冒三丈,用另只手赏了纪沉关三条血杠。 他也不玩笑了,吼道:“你就这点反应,你多久没回来了你知道吗,又是空手而归,是要饿死你老大是吗!还有——” 他把头顶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化形化的难看也不许说,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本大爷咬死你!” 他见纪沉关看了一阵后竟真的偏开视线,又不经大感憋屈,咬牙道:“——他喵的,真那么难看啊,你都不敢正眼看我!” 怎么会难看。 纪沉关重新把目光转向眼前这明眸皓齿的少年。 他从未设想过岁年化形的模样。 妖化人形不亚于渡劫,他频繁地考量年年能否平安过这关,如何增加顺利的可能,唯独没想过皮囊上的事情。 不论长得怎样,都是他的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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