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萧灼华被顾煜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个粽子,最外面还披一件墨绿色刻丝鹤氅,顾煜还想再加一件,萧灼华快急哭了,说再穿就走不动路了,顾煜只好作罢。 夕阳绚烂旖旎,高鸟入云黄,落木过霞光。熙熙攘攘的街上商贩云集,茶楼、酒馆、当铺、作坊繁华林立,大小商铺市列珠玑。酒旗斜矗在微凉的秋风里,跑堂的吆喝声传到饭楼外。挑担的满载小本生意的物件,吆喝着行人驻足;赶车的驱着耳上系铃铛的牛,慢悠悠穿梭在人流;卖货的张开油纸大伞,扯着嗓门自卖自夸。 顾煜拉着萧灼华的手慢慢地走,萧灼华突然发现顾煜已经不再是当年自己怀里那个小萝卜头,已经长成了个高大强壮的男儿。和他站在一起,自己显得很矮,才到顾煜的肩头。斜阳把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欢乐的时光。 “记得小时候,我想出去玩,爹娘不许我去,你就偷偷带我上街,回来后爹娘问起,咱俩再装糊涂。日子过得真快啊,以前的事情好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顾煜有些伤感地感慨道。 “是啊。”萧灼华嘴上应着,脚上却站住了,目不转睛盯着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车。 “想吃?”顾煜回头问他。 “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萧灼华的小心思被发现了,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但嘴还是硬的。 顾煜买两串糖葫芦,递一支给萧灼华,憋着笑说:“我年纪不大,我想吃,哥就当陪我。” 于是顾煜面前的猫猫半信半疑接过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咬一口。 “好吃吗?”顾煜问。 “好吃的。”萧灼华点头。 “我突然不想吃了,那哥把我的也吃了吧。”顾煜把另一支糖葫芦也塞到萧灼华手里。 萧灼华觉得有道理,心安理得地两手各拿一支糖葫芦,左一口右一口咬着,顾煜搂着他的肩膀走在铺着霞光的青石板上,路过热闹的卖艺摊子,路过脂粉味扑鼻的青楼馆子,路过烟火寻常的杂货铺子。 萧灼华对于街上的印象只停留在小时候和顾煜偷跑出去玩,后来他再也没有上过街,他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喝着仿佛永远喝不完的药,心里装着悔恨和愧疚,面对着繁重的家务事和频繁的打骂,就着生活的苦涩一天天艰难地捱过去。
第32章 入了夜,街上灯红酒绿又换一番繁荣的新天。顾煜问萧灼华想吃什么,想去哪个饭庄。 面前有个装横简单的米粉铺子,牌匾朴素,只在飞檐上挂一排小巧的花灯笼,和周围招牌夸张耀眼的店铺相比,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混在花枝招展的小姐里,虽不起眼却让人觉得温馨。萧灼华想起顾煜从小爱吃米粉,就说想吃米粉。 米粉端上来,顾煜吃得很尽兴,萧灼华闻着味道却莫名觉得恶心,挑一根吃下去,胃里反上来一股呕意。 萧灼华捂着嘴,强迫自己咽下去,手支着额头,难受地喘一口气。 “又不舒服了?”顾煜抚摸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萧灼华趴在桌子上控制不住地哆嗦,额上冒了一层冷汗,面色苍白地说:“没事,你继续吃你的。” 顾煜说:“我吃饱了,咱们回府吧。” 回去的路上萧灼华的小腹一阵阵闷闷地痛,一开始还能忍住,勉强跟着顾煜走,后来实在是疼得厉害才捂住肚子,扶着墙缓缓蹲下,眉头拧成一团,倒吸着冷气。 “早就疼开了是不是?又不告诉我。疼了停下来不就好了,你也真是的,非要跟着我走,逞什么强,真没用。”顾煜陪着他蹲下,给他揉肚子,心疼地责备他。 “对不起……我不想这么没用的……不想拖你后腿……”萧灼华的嘴唇哆哆嗦嗦,喘气声粗重,说话都不太清楚。 “你都疼成这样了道歉有什么用!”顾煜单膝跪地,把结实的后背冲着萧灼华,“上来,我背你回去。” 于是顾煜背着萧灼华,不顾街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稳步往前走。 “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上街,我又偷懒不想走路,你就是这样背着我走。”顾煜说。 “嗯。”萧灼华搂着他的脖子,没精打采地回答。 “你觉得哪不舒服就跟我说,身体不好还非要忍着干嘛,什么臭毛病。这个姿势背着行不行?”顾煜问。 “行。”萧灼华蔫蔫地回答。 “以前经常这么疼?”顾煜再问。 “也不是,今天有点累。”萧灼华再答。 不知不觉人群越来越稀少,顾煜耳边渐渐清净,就知道离顾府不远了。 “跟你说了不能出去,病没养好,非要出去。看,我就知道你受不住吧。”顾煜有点生气。 萧灼华亲一口顾煜的侧脸。 顾煜:??? 顾煜羞得很,平日里英俊冷酷的脸此刻变得又烫又红。 萧灼华疲惫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少爷,你能带我出来玩,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好好调养,等你的病全都好了,我天天带你出来玩。” “真的?”萧灼华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顾煜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月色落影,如积水空明,闲潭清澈,倒映着宁静的亮银,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夜色漾月华,月落皎皎清溪底。长天共薄云,鸳鸯双双行云里。 冷风徐徐吹过,道旁柳树哗啦啦摇晃着残叶,街边李树挽留不住欲落的深红色。不知谁家笛声痴缠落木纷飞间袅袅,二十三里伤心地,凄凄婉婉入梦里。 他们披着月华流光万丈,年岁正好。却殊不知人世沧海桑田,寥寥之间,情结既起,良缘将断,秋黄终究等不来春芳,就如深沉的月亮终归要错过热烈的太阳。
第33章 顾府的朱门訇然中开,桃花树在灯火昏黄间静静伫立,枝桠上红纱舞动,银铃轻响,落叶纷纷扬扬,风起挽秋黄,草木空余霜。 顾煜背着萧灼华一路走向寝房,小心翼翼把他放坐在榻上。 萧灼华解下沉重的大氅垂在臂弯,肩膀消瘦的轮廓被显现出来,漂亮的锁骨和颀长的脖颈白皙细腻,柔顺的黑发拢在身后,一双桃花眼仿佛荡漾着明媚的春波,睫毛浓密,柔柔的烛光灯影间,在一张绝美的苍白脸庞投下细碎的阴影。 听到萧灼华无力地咳嗽几声,身旁的顾煜一边给他搓着冰凉的手,一边慎怪道:“你看看,病又严重了吧,下次不能这么任性,你求我也不行。” 萧灼华不说话,气鼓鼓低下头,过一会儿,目光幽怨地偷偷瞟顾煜的脸色。 “别这么看我,你就是把我盯穿了也不行。”顾煜捏捏猫猫的脸,“肚子还疼吗?” 萧灼华嘴角微微勾起,故作顽皮地摇摇头:“你一背我,我就不疼了,我的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仙术呀?” 顾煜把他塞进被子,点点他的脑袋:“刚还疼得走不动路,现在就笑嘻嘻犯浑,你这家伙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心没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你还说我没心没肺,小时候不知道哪个孩子白天和我生气,晚上又假装睡不着,非要钻我怀里听故事……咳咳……”萧灼华眯起眼轻笑着,又沉闷地咳嗽几声。 多年前的春日,旧街巷口的老桃树下,一个矮小的身影踮着脚,像只小狗一样跳起来,费力地够到最低处的一处花枝,猛地伸出两只小手拽住,费了吃奶的劲折下来,本来在娇艳的花蕊间静栖着的一只蜜蜂受了惊,“嗡”一声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蛋飞走,吓得他哇哇大叫,一个没站稳就朝后摔疼了屁股。 “哈哈!你们看,顾煜摘花把屁股摔成八瓣啦!” 成群嬉戏的小少爷们正扮演着打仗的戏码,相互追赶着乱跑,碰巧看到这一幕,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你一句我一句炸开了锅。 “我们男子汉玩的是打仗当将军,顾煜还在这摘小花呢,笑死人了!” 顾煜灰溜溜从地上起来,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像一只被人招惹的小狗崽子一样呲牙咧嘴,奶声奶气地叫喊:“我将来要像父亲一样当真的将军,那才威风,我才不和你们假装着玩!” “哈哈!你见哪个大将军会摘花?大将军摘花做什么?” “顾大将军当然是摘花给他的媳妇啦!” “顾煜还有媳妇?” “可不!顾煜有个顶漂亮顶漂亮的童养媳妇,他娘给他娶的,比这树上的花都好看!” “哦哦!羞羞羞!顾煜摘花给媳妇!”孩子们哄堂大笑,尖锐的吵闹声像一把利剑,刺痛了顾煜小小的自尊。 顾煜奶团子似的小脸羞得通红,被他们气得仿佛下一秒头上就要冒烟,扭头抹着眼泪,发动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跑回家。 半路上他把刚刚折到的一支桃花狠狠扔在地上,跑着跑着想起自己为了它努力了半天才摘到,还摔了个屁股蹲儿受到嘲笑,越想越亏,于是狼狈地跑回,把花枝胡乱塞到衣服里。 顾煜跑回到自己的屋子,热腾腾的饭菜正摆在乌木小桌上,橘黄色的斜阳缓缓洒下来,为倚着桌子绣花的清秀少年添上几分朦胧的烟火气。萧灼华的墨发披散垂于白衣,面若冠玉胜芳菲,眉目间还带着稚气,却屏气凝神,极认真地在顾煜的衣服上绣着白虎睡青云,修长白皙的手带着针线灵巧地翻飞,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听到顾煜的脚步声,萧灼华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温柔地对他笑,霞光都眷顾如此俊秀的面庞,漆黑的星眸染上昏黄,逆了一个春天的光。 萧灼华轻声道:“回来啦,少爷。” 可是小少爷今天却不像往常一样撒着娇要他抱,愤愤地瞪他一眼,面向墙角蹲成一小团独自生着闷气,并不理睬他。 “老爷今天待客,吩咐少爷在房里用晚膳,奴婢刚做好还热乎着呢,都是少爷喜欢吃的。小蜗牛快出壳,华哥哥喊你吃饭啦。”萧灼华也不恼,仍是笑着,蹲下身来,指尖轻轻戳戳顾煜的后背。 顾煜不理他,缩得更紧了。 萧灼华在他耳边吹气:“哥做了牛肉羹汤哦。” 于是小顾煜跳上椅子狼吞虎咽地吃萧灼华做的饭菜,不时给萧灼华几个白眼。 “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顾煜嘴里塞满了饭,口齿不清地说,“你讨厌。” 萧灼华有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给他布菜。 顾煜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直到星辉闪烁在薄云,月光弥散入人间。 萧灼华正要睡觉,发现床帐外有一个小东西的影子。 顾煜的小脑袋从床帐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枝被压歪的桃花。 “哥,我错了。这支花开在春光里,就像你一样惹得我怜爱欢喜。”小顾煜红着脸,低着头,扭扭捏捏,“所以,能不能不要怪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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