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静静矗立,面对着他的迷茫默不作声。 “煜儿不孝,煜儿没能杀了萧灼华为你们报仇雪恨,三年过去了,煜儿还是狠不下心。”顾煜猛地把手中纸钱尽数抛在火中,心乱如麻。 顾煜颓然地坐着,鹜起长天,云流残红,斜阳映照着他孤独的背影。 “煜儿从小就心悦他,他怀上煜儿的孩子了,煜儿可高兴了,做梦都能笑醒。可是煜儿对不住你们,一想起你们就对他生恨。煜儿放不下家仇,又搁不下旧情。爹、娘,煜儿不知道该怎么办。”顾煜双手覆面,长叹一口气,像离群的倦雁一样忧愁失意。 他不期待什么回答,任由雾一般的迷惘从心底弥漫在风里,流浪千万里,不过问归期。 袅袅西风独自凉,夜雨过寒江。碧水朱阁春散场,往事断西厢。 过往的记忆潮水一般将他吞没,包裹着他孤寂的灵魂。 犹记那年枝上黄鹂报新棠,堂下故人染昏黄,宿雨沾湿旧回廊,珠帘轻卷木檀香。爹打仗回来,卸去冰冷威严的铁甲,用粗糙的胡茬蹭他的小脸,逗得他咯咯直笑。娘笑靥温婉,云鬓银簪,鹅黄衫子豆绿裙,柔荑玉手给他端来一碗刀削面。白底蓝花的瓷碗,亮晶晶的油花,荤汤白面,红椒绿葱,伴着顾煜无忧无虑的童年付诸一炬,仿佛就这么永远定格在了昨天。 “煜儿过几天就要去边疆打仗了,这次形势不利,煜儿此去生死难料。爹娘记得在天上保佑煜儿啊。”顾煜跪在坟前磕一个头。 世人只知他英明神武,战功赫赫,却不知他每一次赶赴边疆,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当年他初入军营,曾结识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少年们勾肩搭背,笑谈壮志可凌云,共同走过八百里云月间的刀光剑影,到如今只剩下他和苏云澈在世。 万里山河长寂悲,荣辱阖棺是与非。阳关一去几时回,窄袖难拭征人泪。
第40章 顾煜心不在焉地策马回府,见萧灼华正在厨房忙前忙后。 “回来啦,今天厨子告了假,哥给你简单做碗面。”萧灼华一袭白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霞光淡淡停留在他的背影,缱绻在他琼花似的的衣摆。 萧灼华站在灶前,左手端着一团面,右手持一把锋利的菜刀,手法娴熟地削着,薄厚均匀的面片如同翻飞的玉兰轻盈地落进滚水里,又如白鲤迂回般沉浮蹁跹。每一刀几乎都贴着指腹滑过去,每个动作却都沉稳而娴熟,这是曾经萧灼华不知血淋淋伤过多少次,才专门为他的小少爷练出来的本事。 厨房弥漫着肉香,顾煜闻出是从小喝惯的牛肉汤。 想起小时候娘端着刀削面对他笑的样子,顾煜的心猛烈地刺痛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从心底升腾,点燃起他念念不忘的恨意。他咬着牙压抑半天,最终还是没能克服少不更事的冲动易怒。 顾煜冲到萧灼华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面团,狠狠砸到地上。 萧灼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刀刃一下子削到了手,拇指割了很深的一道,血从白皙的指腹渗出,缓缓流下触目惊心的鲜红。 “嘶……”萧灼华疼得眉头一皱,怕伤到顾煜,忍着痛轻轻放下菜刀,血流下来,一滴一滴染红了衣袖。 “十三年前的今天,你这个扫把星给萧肃当走狗,塞了一封破信,害死我爹娘。你竟然还有心情若无其事地吃面?心可真大呀,萧灼华。你他妈为什么这么贱!”顾煜一把揪住萧灼华的领子,信香带着攻击性,气得眼都发红。 “对不起,我……忘了……”萧灼华被拽得呼吸一滞,被信香压迫得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我不是故意……气你的,都是我自作主张……咳咳……下次不敢了……” 顾煜吼得太大声,震得萧灼华心脏受不住。他极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急切地想解释,但越是急越难受得说不出话。 只因昨夜顾煜睡梦中呢喃一句“想吃娘的刀削面”,他虽是怀孕了本就容易累,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忍着一下午的腰痛煮汤和面,想让他的少爷回来时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他这几年身子病得厉害,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记性一天天在变差,可他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糊涂成这样,连这么刻骨铭心的日子都能忘了。 萧灼华张着苍白干裂的唇瓣剧烈地喘息,脸颊上沾的面粉还没来得及擦拭,心里一酸,眼角不受控制就涌出泪来。 “哭哭哭!整天他妈就知道哭!跟个窝囊废一样!”顾煜心烦意乱,抬起巴掌就要打他。 萧灼华怕得发抖,被他抓着又跑不掉,只能呜咽一声,认命地闭上一双饱含绝望的桃花眼,任凭豆大的泪珠滑过腮边。 顾煜犹豫一下,咬咬牙,缓缓把手放下,扯着他的领子怒吼:“平常不是装得温文良善吗,没想到你专挑我爹娘的忌日恶心我啊,亏我还相信你会记得我爹娘的旧恩,真他妈是妄想!你这种人我打了都嫌晦气,我如今哪敢打你啊,你怀孕后金贵死了,稍不顺心就他妈敢寻死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我擦干净……我走,我这就走……”萧灼华的领子被揪成褶皱的一团,掐得他喘不过气,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哀求,擦泪的手指都在颤抖。 “外面那么冷你走给谁看,又对我施什么苦肉计,你以为我会再上一次当?我走还不行,不妨碍你吃面的雅兴,这下你满意了吧!”顾煜松开手,愤恨地转身,扭头离去。 萧灼华心脏疼得站不住,扶着灶台慢慢蹲下,吃力地靠在柴火堆上。 小腹又闷闷地痛,腿间缓缓流下一股温热。 “小桃子乖啊,爹爹……有点疼……”手指还在滴血,萧灼华也顾不得处理,把掌心贴捂到肚子的小小弧度上想给孩子一点温暖,颤抖着轻声安抚。
第41章 萧灼华听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一样咚咚作响,震乱了他的呼吸,憋得他渐渐喘不上气。 头脑昏昏沉沉,窒息的感觉如同激荡的潮水将他吞没,把眼前霞辉融融的景象模糊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对不起啊小桃子……爹爹没用……又让你疼了……呃……爹爹给你揉揉好不好……”疼得狠了,萧灼华怕伤了孩子不敢去硬按,轻轻用指腹在肚子上打着圈。 细密的剧痛从小腹蔓延,荆棘疯长一般入侵到他的四肢百骸。 萧灼华摸出苏云澈留给他的小瓷瓶,倒出三粒塞进口中,再硬生生咽下去。 “咳……咳咳……”干涩的药在嗓子里卡得难受,强迫自己苦咽下,反而惹得一阵咳嗽。 他身上发软,提不起什么力气,本就勉强握着的手痉挛着一抖,小瓷瓶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几片,仅剩的几粒药在地上的尘埃间四散着游走,最后滚到他的脚边。 萧灼华失神地看着血流不止的指尖,无力地放下手,靠着柴堆仰起头,吃力地吸着气,霞色点染了光滑白皙的面庞,仍是掩盖不住他的憔悴与苍白。 意识仿佛细弱的蚕丝,被漫无边际的痛苦抽离,慢慢涣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的日子,那年天光云影正明媚,漫卷蜂蝶齐飞。弄堂口的桃花树落红纷纷,邻家的小少爷仰着脖子插着腰和顾煜炫耀,很神气地说他娘会做顶好吃的刀削面,顾煜的娘不会,扯着鬼脸一边嘲讽一边跑掉。 顾煜从小不禁人逗,着急想追却被小石头绊倒了,爬起来气得直跳脚,仓鼠似的鼓起小腮帮子,抽抽搭搭抹起泪来。 萧灼华正寻顾煜回家吃饭,从绕满蔷薇的围墙边探出头来,轻盈的衣袂如绿蝶一般飘飘翻飞,慌张地跑到顾煜身边,抱起自家的小奶团子。 “少爷怎么哭成这样?是摔疼了吗?哥给你揉揉好不好啊?都怪哥,哥没看好你。乖乖不哭啊,哥心疼呢。”萧灼华抱着顾煜轻轻摇晃,轻声细语的哄。 顾煜气乎乎的不说话,回家的路上抓住萧灼华柔软的黑发在手里玩,把小脸埋在那荡漾着桃花香的温热胸脯哼哼唧唧地哭,泪水濡湿了萧灼华的淡绿小衫。 回到家,顾煜放着萧灼华做的丰盛菜肴不吃,小手抓住顾夫人的裙摆,哭着说要吃娘做的刀削面。 顾夫人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毕竟是名门的闺秀,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实在令人不敢维恭。有一回顾老爷打仗受了重伤,抬回府时还昏迷着,顾夫人学了三天,亲手为他炖了碗肉汤,顾老爷一闻那碗焦糊味的液体,登时就被熏醒了,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以为是敌军给他投毒,拔腿就唰唰往外跑。 纵使厨艺这样拿不出手,顾夫人还是架不住顾煜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怀着一腔英勇的决心进了厨房。 半晌,刀削面是没做出来,厨房着火了。 “夫人,奴婢来吧。”萧灼华不知什么时候把顾煜交给了奶娘,偷偷进了厨房,不太熟练地做一碗喷香的刀削面。 萧灼华把手上割的几个口子包扎好,逆着一道绚烂旖旎的霞光,回头淡淡笑着,对顾夫人说:“夫人端给少爷吧,可别说是奴婢做的。” 谁记当年春惊棠,回首风起,无处话凄凉。 忆起往事,萧灼华的泪水像是决了堤,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从泛红的眼底滑落,就算忍得再辛苦也没能止住。 “不能哭……咳咳……少爷……不喜欢的……”他笨拙地抬手想擦拭,清泪不解忧愁,反而更如同泉涌般肆意泛滥,任由悲凉占据了他的心头。 他这辈子都被人关在小院里,身为男儿,到了而立之年还一无所成,身子破败不堪,只能靠着汤药续命,蹉跎着等死。无数人鄙夷地喊过他窝囊废,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早已习惯。 可是为什么,少爷说他是窝囊废的时候,心会这么痛呢。 手脚冰凉麻木,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哪里疼了。 他不再挣扎着喘息,呼吸渐渐停滞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湖。 湖里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黑。 好冷啊。 冷得他害怕。
第42章 “萧灼华!别睡!坚持一下!”好像有人唤他。 萧灼华艰难地睁开眼,一声声喘息中夹杂了痛苦的呻吟,目光呆滞涣散。 苏云澈把背上装满炭火和柴禾的背篓放在地上,焦急地从药箱的布包里翻出一根针,扎在萧灼华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上。 “大夫……您给的药……不管用了……”萧灼华啜泣着嗫嚅,沙哑的声音细若蚊吟。 苏云澈一愣,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的话。 这才几天没复诊,就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虽是自诩医术高超,但萧灼华百病缠身,又有旧蛊反噬,早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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