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宣帝不是不知道张福全的心思,却摆摆手, “无需多言,你回宫将朕待批的奏折搬到这处。” 得到下面人来汇报齐院正被金吾卫因为指挥使有疾连夜请至泰宁侯府时,成宣帝正在挑灯批奏折,收到脉案与药方之时是在马车之上,他已抬钥离宫,离泰宁侯府只有几里地了。 如此匆忙之下,什么都未来得及带上。 张福全心事重重地行了个礼告退。 成宣帝看了看杵着的一大屋人,皱眉道:“都退下。” 方才站起来的人,扑通扑通又跪了一地,然后利落地起身,出了门。 屋内人都走空,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成宣帝坐在床头,瞧着被褥,想到是阮清攸所居,免不得便是一阵不悦, “你呀你,饮多便晓得来寻他?次次如此?” 这话说得够软,说得也够酸。 若是张福全在此地,也听得了这句,大约会大吃一惊。 多少年,圣人都不曾有过这般模样了! 现下季钦肯定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总归成宣帝也只是随口一问,抒抒心情,并未真打算得到个非是即否的答案。 但他这会子是真的累了,困倒还好,主要是伏了半日的案,从肩颈到腰背都酸疼得很,此地又不比宫里,还有些颇懂手法的医女可与缓解一二。 满打满算,除了自个儿也就只剩一个喘气儿的了……成宣帝看了看季钦,戳了戳他手心, “快些起来,与朕揉揉肩。”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上次这样有商有量地同人讲话,对面坐着的也是季钦,只是岁月恍然,细论起来,已是六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还是不得宠的皇子胤亓,心里存了十分的戾气,面上却装着十二分的和气,只有一人是他真心拿出全部的好脾气在对待的——挚友季钦。 而现在,和气他已懒得再装,满朝文武,坊间闾阎对他的评说他心里清楚——暴君一个! 但能让他这般好言的,却仍是只有季钦一人。 念及此,成宣帝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头打趣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晃脑袋,恰瞧见床侧没有收拾干净的琉璃片子,上头暗红星点,像是血迹。 成宣帝探身从季钦身边取过了琉璃碎片细细端详,瞧这模样大约是个灯罩,上头红色点子带着一股子铁腥气味,也的确是血无疑…… 那这血来自何处? 成宣帝蹙起了眉,从满满是阮清攸气味的锦被中将季钦捞了半截出来,伸手就撸起了那人的袖子——不出所料,季钦的胳膊上几道细且深的伤口,血已凝住了,但不难看出来是新伤。 想必是一片饥荒,无人汇报,连院正都不晓得这处伤了,并未处理伤口。 这一切……成宣帝没松手,在脑中不断过着今日之事,很快便将实情拼凑了出来。 阮清攸才不是见人来便将地处让出来,瞧着模样,说不准季钧希还与人颇是共处了一会儿,药劲起来了,见控制不住,自残博了一点理智,将阮清攸赶走的。 又更加说不准……他二人怕是已有了些肌肤之亲,只碰到了些什么事儿,没到最后而已。 成宣帝生气得很,若真如此,那下头名叫“追雾” “缉风”的两个金吾卫,便是欺君了!想那人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必定是季钦提前就招呼好的。 甚至,季钦晕过去之后,阮清攸可能都未曾离开,离开也许是因为得到了自己来府上的消息,才慌忙逃开的,大约也走不远罢:也许菡萏院正堂?也许就对面的那一间厢房? 外头一直有宫里的人守着,阮清攸跑,大约也是跑不脱,要不要现在着人去搜查则个?成宣帝很是坏心思地打算着,最终却还是歇了这样心思。 “冤有头债有主,”成宣帝盯着季钦咬牙, “待你醒来,这账是要落到你头上的!” 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 “陛下,折子送来了。” 成宣帝应声, “进。” 张福全还带了两个小黄门一道,将两托盘折子放到成宣帝近手的地处, “陛下,都在此地了,另外,明日朝会事宜也已安排妥当。” 成宣帝眼神瞟了身边的奏折一眼,又嘱咐:“带些烈酒,布带,伤药进来。” “是,”张福全带人退下,不多久又进门,放下东西, “陛下,奴婢等人就在外头候着。” 成宣帝点头, “夜还长,留一人值守,其余人着主家寻个地方安置。” “那奴婢……” 成宣帝看了张福全一眼, “你也去歇着,寻个机灵点的小辈守着便可。” 成宣帝脾气虽暴,但待下头人却算得上几代皇帝里都非常不错的了,这一点上,同季钦一模一样。 门又关上,灯花毕剥爆了一声,成宣帝没碰奏折,将装着伤药的托盘放到了床头,用帕子沾了烈酒,解气一般按在了季钦的伤口之上…… 季钦虽还在昏迷,却仍疼得皱了皱眉。 成宣帝瞧在眼里,忍不住奚落道:“逞英雄,做好汉时,可也这样怕疼了?” 话虽如此,之后却不由得放轻了动作,沿着伤口的边沿,一点点往伤处蹭着,包扎完系上最后一个活结,成宣帝心里一声长叹—— 没出息,同眼前躺着的这个姓季的,一般没出息! 这厢里,天子一个转念之间少说饶过了三条人命,而近在咫尺的季钦却浑然不知,他虽痛了还晓得皱眉,但人却是被梦魇住了,魇得狠了。 — 好像前三章就有聪明的宝子猜到了胤亓喜欢小季哦,宝婆们真的都好牛(金手指点赞)
第31章 前世 梦里的事情那样真,真的让季钦觉得,晕倒了的这一处,才是真正的梦。 梦中不是京畿,而是江南,季钦在里面看见自己的模样,一身彰显天子恩泽的红色织金飞鱼服没再出现过,换上是的寻常武将官服,从模样看来,与当前的超一品是差得远了,四品便就顶了天。 季钦暗暗思忖,这样真切,大抵不该是梦,那若是现实,自个儿以后是要被左迁至江南么?其实倒是不错,旁人左迁都去什么边关岭南,自己来了红尘顶顶繁华之地,该也知足。 江南啊,江南……是阮清攸的故乡。 江南气候湿润温暖,冬日里也较京中暖和许多,但他一路入府而来,听到的却都是府上下人来往间谈及“怎么进了冬月还这样多雨水” “今冬真是冷死人了呀”,看来,是南方不常见的寒冬了。 季钦随着自己的步子往院子里看,发觉天上当真是在下雪粒子,只是落到了湿哒哒的石板地上,便齐齐化作了水。 冬月吗? 也难怪他看着梦中的自己脸色这样难看,原是进了冬月。每年冬月之后,自己心情都会低落异常。 季钦看着梦里的自己行色匆匆往里屋内走,忙快步跟了上去。 这间屋子不大,却很是雅致,内里烧着暖暖的地龙,推门就被扑了一脸混着满满药味的热气——谁人病了? “钧希,你回了。” 季钦随着梦里的自己一道往里走,还未拐进内间的珠帘,一听这句,脚步便像是被胶粘在了地上一般,半点抬不起来。 这是阮清攸的声音。 毫无来由的,季钦在梦里,感觉到了恐惧,如大水没顶一般的恐惧。 里间,阮清攸正执着个空碗站在窗前,一只手紧紧扒着窗台,季钦看见他伶仃的手腕,苍白的手指,手背上因用力而爆出来青筋,细细的,颜色却显得那样深。 让季钦突然想到他在白鹿书院与阮清攸初初相识的时刻。 那会儿时值仲夏,阮清攸刚从下头人手里接过了几颗饱满的青梅,香气袭人,见季钦盯着自己瞧,便抬手问他:“刚打南边儿运过来的,尝尝?” 季钦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虽家中也有这个,但听闻好酸,便从未吃过。 他向来是噬甜之人。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接过来了那颗青梅,咬了一口。 好像是挺酸的,季钦每每忆起那日都觉得腮帮子疼,但是具体的入口味道却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颗梅子,真香,是江南的香气,是阮清攸的香气。 而现在,他看见阮清攸手上的青筋,恍然觉得像是一树青梅画在了洁白宣纸上,自己小心凑过去,好像能再度嗅到青梅的香味。 但另一个季钦,梦里的季钦大约是没有这样的心情—— 因为他看见梦里的自己冷着脸过去,伸手取了阮清攸的药碗撂在一旁,很是不悦地问:“你怎么起了?” “整日躺在床上,人都要发霉咯,”阮清攸笑笑,后被人扶上了一旁的四轮车,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今儿天好,出太阳了,带我出去看看。” 梦里的季钦扁着嘴,冷声:“你身体如何吃得消?” 阮清攸笑笑, “看看嘛,天这样冷了,想来我也没几日好活,看一日便少一日。” 梦里的季钦将阮清攸扶上了床,旁观的季钦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满屋逼人的药味,阮清攸瘦到脱相的模样,梦里季钦难看的脸色,窗边的四轮车,床脚的火盆子……种种都在昭示着,阮清攸确然命不久矣。 到最后,梦里的季钦还是冷着脸,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阮清攸给包了起来,推到了廊下。 院子里白雪拢了堆凑在树下,在阳光下闪着碎金一般的光,阮清攸闭上眼睛,感受丹灵光打在皮肤之上的丁点暖意,久久没说话。 梦里的季钦,立在他后头,手一直把着四轮车不肯松开,也未曾言语。 又过了很久,季钦看见梦里的自己张口,似乎是想要催促阮清攸回房。 就这时,阮清攸说话了:“钧希,得友如你,我此生便无憾了。” 梦里的季钦被吓到了,阮清攸这一声,太像是遗言,他不敢接哪怕一声。 旁观的季钦也愣住了,二人这样相处,他以为……原来竟还只是朋友么? 朋友,较之现在的寡嫂……季钦苦笑一声,那现时的自己似乎还更出息了一些,那么,也就是说,这可能不是之后的日子,而是……之前的日子? 是,上一世么? “别愣了,”阮清攸知道自己等不到季钦的回答,便先开了口, “回去罢,乏了,歇一歇。” “嗯,”梦里的季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又扁起嘴巴,默不作声将阮清攸推进了门。 将阮清攸扶到床上,塞好汤婆子,落下帷帐,梦里的季钦落座在外头的圆杌上,说:“睡罢,醒了起来吃药。” “又吃药?”阮清攸嘟囔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 “嗯,一日三次,还有晚间的未用。” 阮清攸没说好还是不好,只说:“你已经为我耽误了些辰光,快些上值去了,虽你现在是衙署老大,但风纪官不是摆设,还是不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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