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说是知道了,但是却没动。 当初为了照顾阮清攸本就很轻的睡眠,铜壶滴漏已经从内室挪到了外头的碧纱橱里,帷子落了瞧不真切时辰,季钦打外头行了一圈,发现已是日入时分。 而现在的阮清攸沉疴入体,一日里昏睡竟已超过了六个时辰,不仅是铜壶滴漏吵不醒了,就算是季钦打了灯,起了帐,也还是声声唤了许久,才将阮清攸的眼皮唤得抬了起来。 他素日常用的药要在餐前饮,梦里季钦拿着个阔口的莲花碗,盛了热水温着药端来,而阮清攸不过是刚刚闻到了药味,便伏在床边开始剧烈呕吐。 在照顾他时,药汁全洒在了莲花碗里,梦里的季钦叹了一声,说:“算了,不喝便不喝罢。” 每日睡醒喝这药,阮清攸反应都这样大,一来是这药实在难喝,二来是阮清攸也确实吃了太多药,瞧见了,便忍不住反胃。 季钦肯定是心疼的,但是心疼也无法,他太想让阮清攸活下去了,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但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阮清攸白天的话,总之梦里的季钦没有再令下人再熬一碗,只说:“起来用饭了。” 病渐渐重的日子,阮清攸常常会怀念起过去。 这些日子,他总想到读书时候,在京西三尺巷常吃的那家小馄饨,真好吃啊,莫说是京城,便是全大晋,也再找不出来一碗更好吃的小馄饨了。 用饭之时,桌上摆了珍馐若干,全是阮清攸既往喜爱的口味。 桌中是一碗小馄饨,梦里的季钦盛了一碗给阮清攸,阮清攸吃过,只用了两个便放了勺子, “好吃。” 由此,季钦便晓得,这仍不是阮清攸记忆中的味道。 江南之地,去京千里,虽小馄饨本就是江南做法,但季钦已经寻了许久,却到底没能寻到一碗相似。 许也如他与阮清攸,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如参商。 用完这两枚小馄饨,阮清攸的晚饭便就算是用得了,恹恹地被扶上了床,倒头便昏睡过去了,外头的下人甚至还未收好桌子。 夜半时分,阮清攸再度起了高热,大夫下人来来往往,冷水帕子换了一张又一张。 迷迷糊糊之间,他嘴里犹还念着, “若能吃到城西三尺巷的小馄饨,该多好。” 折腾直到了平旦,阮清攸身体的热总算是稍微退下了点,睁眼也返了少许清明,他看着熬得眼内满是血丝的季钦,拍拍床尾,说:“坐过来,歇歇。” 梦里的季钦不发一言坐了过去,阮清攸歪了歪身体,将额头贴到季钦的手边,轻声说:“钧希,得友如你,我此生已无憾了。” 昨日午间还是“此生便无憾了”,今日晨间已是“此生已无憾了”。 梦里的季钦察觉到了,身体开始剧烈颤动,季钦本人也察觉到了,目光发愣,拼命摇头。 但阮清攸却又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阮清攸枕在季钦温暖的掌心里,闭目长辞。 彼时天犹未明,雪落满地,梦里的季钦流不出半滴眼泪,却紧紧抱着阮清攸的尸身,枯坐了三个日夜。 一切,竟果真如季钦一直担心的一样:自己所爱所念之人,果真都离开在冬月——母亲,舅舅,还有阮清攸。 季钦本人像是被隔着天地与光阴的死讯给狠狠扇了一耳光,半跪在一旁看着自己和阮清攸,目眦尽裂。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不敢接受,拼命地想要醒来,甚至不惜以头抢地。 头破血流之时,他睁开了眼,身边是熟悉的陈设:京城,侯府,菡萏院,西厢房。 三个日夜过去,守了一宿的成宣帝已回了宫,床边已又换成了阮清攸。 季钦看见他,当即坐起身,将人紧紧拥在怀里,说话声都带了哽咽—— “阮清攸,不要走。”
第32章 转醒 “季钦,你怎么了?”阮清攸愣了。 他见过很多模样的季钦,像年少的时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或者是挽袖持勺,站在窗边为自己煮一碗小馄饨时认真的模样,又或者是当下大权在握,好像可以解决所有事情的运筹帷幄模样……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钦—— 惊慌,恐惧,无措……像是个迷途的孩童一样。 阮清攸震惊,震惊之后是心疼:他怎么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这样失态?季钦将他抱得太紧,让他呼吸都没那么顺畅了 他又问了句,声音都忍不住软下来了许多, “钧希,到底怎么了呀?” 可季钦像是没有听到问话一样,口中仍喃喃着, “不要走不要走”。 这仿佛是痴了的模样将阮清攸吓得不轻,这人已然是晕了三天了,三天里高烧竟有两日半,药汤子比平日里一年灌的都多,如今好容易醒了,却又这副模样…… 阮清攸想到了自己在村里教书的辰光,大约是村子里旁边树多山多,小孩子晚间出门玩一遭,回来时便会不小心沾上一些村里老人常说的“脏东西”,这事他们就会找有经验的老人前去“收惊”。 方法还挺多的:什么铁勺烧水,米碗转圈,鸡蛋包银,鞋袜扣墙……但阮清攸只见过鸡蛋包银一种,也只学会了这一种。 在过紧的怀抱,浓郁的窒息里,阮清攸想着:无论如何得先给季钦收个惊再说。 他一面轻轻拍着季钦的背哄着,一面打着商量:“季钦,松一松,松一松……” 但是季钦如同听不见一般,非但丝毫没松,还又更紧了一些,像是要将阮清攸给生生揉进自己的骨里,血里,肉里,从此命道相连,运道相通,同生共死了才好。 ——梦里,阮清攸的一领石碑是他季钦亲自上手刻的,生卒年几字,字字如同利刃,将季钦千疮百孔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享年二十四岁。 算起来,距今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阮清攸打小聪敏,但是却不知为何,比其他人少学却晚了好些,饶是如此,他进书院却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旁人四年的学问,直接跳到了跟季钦同一个班上。 季钦开蒙之时生母犹在,请了清河有名的塾师与之开蒙,是那几年里考上白鹿书院的最小学生。 阮清攸只比季钦大两岁。 这一次,季钦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阮清攸走得那样早了。 他人生见识过大富贵,也经历过大苦难,往后余生,自己虽给不了他如同出生那般的如意,但最起码,能让他得一处荫蔽,得一处安乐。 只看阮清攸的身子,能不能给自己个机会了。 一年时间,前路茫茫,季钦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贬官到江南,还是回到边关,亦或者是还能留在京城。 但天南地北,良医寻尽,他想留住阮清攸。 若天不许,那……无论跟着他一道黄泉,还是一个人孤寂余生,总归,他不想听见阮清攸那句“得友如此”了。 真有身后之事,他素服送阮清攸一程,墓碑之上,也绝不想落款“友季钦泣立”。 阮清攸感知到了季钦澎湃的外放的情绪,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他好哄歹哄,好话说尽,再拖下去连村里隔壁阿嫂哄奶娃娃的调调都要用上了,却迟迟不见季钦松手。 渐渐的,他竟就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力道,侧着脸颊挨在季钦的颈侧,在一片灼热之中将气儿喘匀了。 “好啦,昏睡了三天,你饿不饿呀……” 问完这句,阮清攸颈间突然一阵湿润,热乎乎地,一颗一颗,吧嗒吧嗒掉在他颈间。 季钦……是哭了吗? 阮清攸完全愣住,季钦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他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季钦哭。 即便是当时被退学,被责打,被砸烂额头的时候,都也不曾见季钦红过眼圈啊! 阮清攸这下子彻底慌了, “季钦,你怎么了?你同我讲讲,你到底怎么了?” 季钦话音哽咽, “阮清攸,我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好好好,我晓得了,”阮清攸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能不断应声, “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似乎是因为总算得到了一句确定的答复,季钦顺了心意,加之大病初愈,累极饿极, “咚”地一声又倒在了枕头之上。 这一下可真是将阮清攸给吓坏了, “大夫,大夫……缉风,追雾……” 外面时时都是守着人的,听到内里大喊,马上有一群人冲了进来。 齐院正提着药箱,跟在缉风等人后头进了内室,出迎枕把了把脉,然后皱着眉问了阮清攸方才发生的事情。 阮清攸很是着急,语速奇快,又事无巨细地将方才的事情讲了出来。 “咳咳,”齐院正握拳咳了两声,解释道:“从脉象来看,指挥使身子是没什么问题,如今高热退了,体内虽还剩下点余毒,但却是正常现象,问题不大。大约是刚刚醒来,情绪激动加之力竭,方才会再度昏迷,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必很快便会醒来。 但下次,公子切要记得,莫让指挥使情绪太激动了。” 阮清攸被那两声清咳提醒,想到他方才仔细说二人紧紧抱在一处的事情,羞得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只会不住地点头—— 方才他太心急,竟原原本本将事情给交待了出来,现在回想,哪儿用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呢? “那就好,”齐院正见这处也无什么事,便提起药箱再次要走, “估计指挥使这次不会睡太久,等再度醒来,劳烦公子知会老夫一声。” “是,”阮清攸应了。 “齐院正,”追雾先一步跟上齐院正, “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道走到门后耳语一番,齐院正听了追雾的话,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但追雾又说了些什么,也到底让人点了头。 缉风晚行一步,到齐院正离开了西厢房,才问追雾, “你方才说什么了?” “让齐院正莫要将指挥使这次晕厥写进脉案,总归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写这样清楚。” 听他这样一说,缉风才一拍脑袋; “幸亏是有你,若是圣人真瞧了那份脉案……”他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这几日圣人同公子一道白天,黑夜地轮着守着指挥使,让大家伙当真是过上了冰火两重天的日子了。 公子在的时候,全府从上到下都松缓许多,但到了夜间,圣人结束一日的庶务换上常袍来到府上,或读书,或静坐,或批奏折,即使是鲜少叫人,甚至是鲜少出门,但大家还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去,生怕一个动辄得咎。 毕竟,圣人的性子,太难琢磨了,脾气又…… 全府上下,宫里的,侯府的,指挥使府上的有上千号人,敢凑前劝说两句的也拢共不过一个张福全而已, “陛下,已熬了三四日了,身子如何吃得消啊?侯府上下都利索可靠,定能将指挥使给照顾周全。指挥使虽是国之肱骨,但您却是九五之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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