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里,三十六个时辰睡了才不到六个时辰的成宣帝摆了摆手, “白日政务缠身那是无奈,但夜里闲了,总要来看看,若能……。” 想到除了最前头那一晚,已经几年不曾示弱的自己,成宣帝还是没有说完最后半句话,只是说“上一盏酽茶”,就打发张福全退下了。 若能赶得上他恰好醒来,能让季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纵他是天地山河臣,仍不能事事遂愿,还是没能赶上。 而这边,并不怀着半分期许,却轻易就将旁人的愿望轻松实现的阮清攸却无暇思及“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激动,他实在忙得很。 他知道季钦将保护自己的事情安排得这样周密,连脉案都会插手,便也懒得去顾及若是成宣帝真计较起来,那自己又当如何如何,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用鸡蛋包银子给人收惊来着? 当时也只看了个大概,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真切。 若记不真切,该不会影响效用吧? 火舌舔着的锅内,煮着几个鸡子儿,没让下人帮忙,阮清攸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认真回想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鸡蛋煮好了,阮清攸手持个竹编的大笊篱,将鸡蛋往凉水里投了一投。 想当年他第一次自己处理煮蛋,还是因为在村里教书时,一个娃娃家给的束脩里有鸡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如何煮,总怕若是不熟,蛋黄流了就浪费了,白白烧了几根粗柴,多煮了好些时间。 出锅后烫了手不说,没过一道凉水,蛋皮十分难剥,贴着蛋壳的那点,他便劈了一块竹篾,一点点地刮下来吃了,当时感觉同开荤也没什么两样了,简直满足非常。 现在再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时候的日子可真苦啊。 ——人只有过得好了,才能体会到过去的苦。 顺利地剥好了鸡蛋,去掉蛋壳与蛋黄不要,将一个银质的护身符藏到蛋清里面,用干净的巾帕子装了,从头顶到脚心,来回滚上三圈。 村里的收惊法子大概就是这样了,看着很是简单,但是,似乎都很是管用。 都道是“未知苦处,不信神佛”,阮清攸早年出生时,含着金汤匙,携着天残缺,在世俗眼光里,后者算苦,极大的苦。 所以,阮府上下,因为这个小郡王的关系,全部信佛,城外大佛寺里常年供着灯,阮清攸与家中亲长每逢殊胜日必去参加法会。 如今给季钦藏在鸡蛋清里收惊的这个银质的护身符,便是在阿弥陀佛圣诞日时,在大佛寺当时的住持手上求来的,开光加持过,灵验得很—— 很多年来,阮清攸确然是相信,这护身符护住了自己的命,若不然,如何能全府上下只留他一人活口呢? 大约季钦,也是被这护身符牵引而来,来护着自个儿的。 当时重逢,他处境尴尬,还在琢磨自己活下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却无需考虑了,答案明了得很:人活着方能有相遇,方能谈造化,自己称得上是顶顶幸运了。 若不然,白鹿书院那次,天残缺的秘密怎么能够没败露呢? 阮清攸一道一道地拿着帕子,包着鸡蛋在季钦身上转着,任往事一幕一幕袭来,不知不觉便超过了三圈,数到了不知道多少圈。 然后,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阮清攸被强行从遐思中抽出精神来,吓得一个哆嗦,随后大喜过望:“季钦,你醒了?” 转醒又晕过一次,再度醒来,季钦着实虚弱得很,抓着阮清攸的手都没那么紧了,显得很是可怜, “做什么呢?” 见着人醒,见着法子奏效,阮清攸献宝一样,将手中的巾帕打开,打开并在一处的两半个鸡蛋清,将里头的护身符拎出来给季钦看—— “你方才无缘无故晕倒定然是因为招了脏东西,看我在村里学的收惊法子,村里婆婆说白银转黑,人便能好,你果真醒了。” 天虽亮了,但担心季钦的昏迷太久眼睛不能适应,门窗之外都落了厚厚的帷子,也不愧是成宣帝的法子,这样一般打造下来,竟让西厢房有了他御书房的模样了。 于是屋内昏暗,季钦竭力坐起身子,凑近了才看清阮清攸手上的物件儿。 季钦立马急了, “祖宗!好么生的谁让你霍霍这东西?你真当我不晓得它与你有多重要?” 阮清攸愣住, “你……你怎么知道的?” 季钦将阮清攸手上发黑的护身符取过来,在手上擦擦,又在衣裳上蹭蹭,见那变黑的护身符没有半点掉色的样子,很是心疼地收进了衣襟之内, “我先收着,找外头的银楼掌柜去看看,看看能不能与你恢复原样。” “恢复不了也没关系的,”阮清攸坐在季钦旁边,伸手又帮他躺到了床上去, “护身符他本就是护身之用,如今你醒了,便变了色又如何?” 季钦显然不赞同这样的话, “护身符护的是你的身子,可不该是旁人的。” 他从前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收惊”,但现在,或者是因为怕说了实话惹得阮清攸伤心,又或是真的因为那个真切的梦境信了什么东西,总之没有再说什么败兴的话。 阮清攸听到他这样说,本想说“可你又不是旁人”,但想到方才齐院正的清咳,想到自己“寡嫂”的身份,到底开不了口,只说:“佛家讲究普渡,众生皆是佛,都一样的。” 季钦摩挲着怀里的护身符,没接这句。 阮清攸回神,追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五年之内我前往边关,与京内万事都断了联系,”季钦说, “但如你所见,回京之后我再行事就便宜许多。这些日子,我借着金吾卫的势力,将当年阮府所发生的所有事都调查了一遍。” 说是调查阮府,其实就是在调查阮清攸。 毕竟整个阮家都站错了队,险些将九五之尊给推向地狱,无论放在哪个朝代,无论放在哪个皇帝身上,都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未诛九族已是开恩,这一点辩无可辩。 但阮清攸又不一样,在季钦的心目中,哪怕全天下人都该死,阮清攸也不该。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调查了阮清攸的所有所有,想将人缺的,受的,全都补回来,打回去,便有了游旌,阮砀之流的惨痛下场。 其间,他无意调查到了一个当时负责查抄阮府的侍卫,现在也金吾卫里头当值了,碰上顶头上司,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指挥使,您是说那个眼角有颗胭脂痣的小公子吗?小的当时负责搜查他所住的屋舍,亲眼见着他将个红绸荷包抱着的护身符含进了口里。 当时本来是该将这个东西一道收缴的,但是那东西个头小,又是银子的,瞧着就不值钱。 小公子轻声求我,说是他很看重的长辈去庙里求来的,他只留这个。 当时,我刚刚入职,手段也不那么老辣,没有搜查到他屋子里的暗格,是他用一暗格的宝物,换了口中的那个护身符。” 虽然那个金吾卫那时候没有胆子私吞那么多宝物,仍是交了上去,狠狠立了一功。 但那却是阮清攸得以安身的一个绝佳机会。 可他,拿来换了这个护身符。 如今,这个护身符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季钦解释完,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但归根究底,还是满足与感动占了上风,他不知道外面的银楼能不能将这护身符变成原样,便想着先赔了再说。 于是便从颈间摘了一块琉璃种的翡翠观音下来, “这是我母亲在我周岁时给我的观音,也是请庙里的法师开过光的,保佑我二十年逢凶化吉,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季钦一边以不容拒绝之势将观音挂在阮清攸脖子上,一边暗中祈求:母亲,若您在天之灵有知,请您保佑他,康健,长寿,如意。 —
第33章 心结 虽然自己的护身符变黑了,但阮清攸却不忍收下季钦的东西,价值多少倒在其次,主要是,那是季钦母亲给他留下的,正待从脖子上再摘下来,却被季钦拦住了。 这样大的动作让季钦眼前一片发黑,缓了好一阵,才说; “别争了,这有什么好争的?先与我弄点吃的,若不然一会儿再晕过去,你可没地儿再去寻一个新的护身符。” “哦哦,好,”阮清攸无奈答应着, “你稍等一下。” 走到半路,阮清攸才想起来,齐院正说的体力不支,是不是因为饿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季钦再壮实,也是三日里水米不进了。 “啊,好蠢啊,”阮清攸叹气。 大约是因为季钦醒来,他心情是相当不错,还有闲心打趣自己了, “怪不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这下并非是用膳的点儿,小厨房已经熄灶,得去大厨房。 外头虽然站满了缉风等人,但阮清攸还是自己往大厨房走了去传膳,这一路行去不近,阮清攸走到一半,又想起来:“护身符还是管用啊,若不然,季钦怎么扛着饿还能醒过来呢。” 这般一想,阮清攸方才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失落,便好像又被如酥春雨给浇熄了。 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厨房,让厨房大师傅给季钦煮了一碗阳春面。 这面是江南的做法,府上的大师傅季钦专程从江南请的,近日刚刚入府,为的就是照顾阮清攸的口味。 阮清攸先前嘴挑,身处北地却最爱家乡江南的口味,身处大晋却偏爱西境小国才有的辣椒。 江南口味偏淡,偏轻,总带点甜味,辣椒辛辣,刺激,冲鼻子,这两者似乎是完全对立的,但阮清攸却毫无差别地爱着,只不肯在一道席面上用而已。 连阮家的亲长都不太能理解阮清攸的口味,提起来都直摇头。 但季钦理解。 毕竟心里头秉持着“阮清攸值得最好”的念头,那他喜欢什么便给什么就是了,多简单的事儿。 于是,边关一行他带来了一株辣椒活苗,如今养在菡萏院子的花房里,暖呼呼地都被烘出来了星点白花,结果似乎就在不日。 于是,遣人下江南寻来了名厨养在府里,阮清攸随时吃得到阳春面,咸水鸭,醪糟圆子,龙井虾仁。 名厨的手艺确实配得上名气,阮清攸最近连着吃了好多顿,舒坦地不行。 恰赶上季钦这遭久病初愈,该吃些好克化的,阳春面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阮清攸提着食盒,步子轻快地像是要跑起来,心说:季钦花了好大价钱请来的厨子,如今他自己也终于能够享受得到了。 虽然说只是一碗阳春面了,但有一就有二,早晚就全尝到了。 到了西厢房,季钦已经自己坐起来了,就是脸色还差得很。 阮清攸从食盒里将面碗拿出来,问季钦:“你自己能行吗?需要我帮你吗?”
60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