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风兴高采烈地抬手报名,他本就年纪小,又是小孩心性,最是爱玩。 现在他若没事,下值都不回指挥使府里了,那里面的哥哥们虽疼他,但没事儿总爱在一处喝酒划拳,要不然就是说些荤话打趣,他还是在这边待着更舒坦些。 在一番盛情邀请之下,阮清攸还是轻轻摆了摆手,“我乏了,你们去罢。” 年边到了,越发地冷,阮清攸这体虚体弱的毛病日日都在叫嚣着自己的存在,纵是一日三顿的药汤子养着,还是畏寒怕冷、精力不济,今儿能在外头撑这样久,已算很不错了。 缉风本还想着再央他几声,但周妈妈也看出来阮清攸体力不济,便解围:“外头还是冷,公子先回屋罢,稍后我喊春桃给你将药煎好了送去。” 府上的下人换了很多,这个春桃是新买来的,懂些医药,同另外三个十四岁上下的女孩子一道被鹅卵石选中了,留在菡萏院伺候阮清攸。 阮清攸不是计较的人,便许她们还用了原来在家时的名字。 “有劳妈妈。”阮清攸行了个礼,便回了。 由人伺候着宽衣、洗漱,方用过夜间的药,铺盖已被另一个丫鬟青杏拿熏笼烘热了,阮清攸接过茶水再漱过口,掀被平躺了下去。 四个伺候的丫鬟熄灯落帐退了下去,屋子外头的烟花爆竹声已起来了,阮清攸双手交叉平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却觉内心安宁。 早先流落之时,他也想过,季钦因为自己失去了前程,而自己虽留下了性命,却失去了体面,两个人,大约这辈子,就只能都这样将就着过了,还是一南一北地将就。 但是没想到他回来了,用这样高昂的姿态,把自己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阮清攸承认自己非圣人,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其实贪恋,故而,在换上更好的衣裳、更好的屋子、更珍稀的药材、更晓事的仆从之后,他常觉内心满足,总以为是身外物所致。 但方才,听到外面的欢呼声时,他居然想的是:这样的热闹,季钦却如何偏偏不在。 他颇自嘲地笑笑:大约,也不全是因为身外物。 这般想着想着,上下眼皮打架,竟就睡着了。 外头的烟花还未燃尽,季钦便回了,打菡萏院子门口站住,指指厢房问正出门的春桃:“睡下了?” 春桃几人得了周妈妈的指点,跟着一道叫阮清攸“公子”,“回侯爷的话,公子今儿午间歇得少,一刻钟之前就已睡下了。” 季钦点头,又摆手,“去外头同他们一道玩罢。” 春桃得了令,脆生生地告退。 季钦没再往里走,转身去了季源当前所居的院子。 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里面噼啪作响,季钦一脚踹开门,就见着已说不出话的徐金翠又在跟季源争些什么。 季源从来是个疑心病非常重的人,想必这些天来他也渐渐明白过来徐金翠与她家中那个兄长的勾连,又加之她如今口不能言,缺了滋养也不复美貌,这日子便就太平不起来。 季钦冷笑一声,心说没想到自己这夺爵倒不经意间助了徐氏一把—— 若非如此,季源恐怕又要停妻再娶一门了。 他自顾自寻了个地方坐下,见季源二人仍吵着没个要停的意思,便抬手用刀鞘敲了敲桌子,看向季源一伸手:“东西呢?” 季源扔下徐金翠那边,打怀里掏出来个信封,在季钦眼前晃悠了一圈又收回,“你的东西呢?” “还能缺你这点儿?”季钦掏了三千两银票按在桌上。 季源一手交信封、一手拿银票,点了点数目,觉得十分满意,还问季钦要不要在此处吃一口茶。 季钦没应声,掏出信封来看了看,确认无误,出门走了。 这信封里头装的是一封《和离书》并着阮清攸的卖身契,还盖的是泰宁侯与季源的印钤,是季钦早些日子找季源要的,不过这阵子事忙,现下才抽身出来拿。 早先觉得不着急,现在却又觉得着急了—— 季钦往菡萏院里行,脚步越来越快,哪怕此刻吃多了酒都开始步子虚浮,都未放慢步伐。 有了《和离书》,那阮清攸便不是什么劳什子长嫂,而是他季钦的阮清攸了。 到了菡萏院门口,季钦一个不留神,在门槛石上磕了一下,钝痛自脚上传来,他也略略清醒了些。 不能,不能让阮清攸知晓《和离书》之事。 若他知道了,再不肯用药怎么办? 若他知道了,要离开又该怎么办? 季钦招来个随从,嘱咐了几声,那人往季源处去了,他自入了菡萏院东厢房。 屋内热烘烘的,熏着张辽配的安息香,只留了一豆小灯。 季钦除去大氅走近,秉了一支烛,打起了床帏,见阮清攸睡颜安详,眉目舒展,心里头不免熨帖得紧。 “便收留我一晚,成吗?”季钦轻声问。 无人应答,他又自笑出声,“那便当你应了”,随即去盥室草草梳洗一番,除衣上了榻,钻进厚厚的棉被里时,还捞了一把阮清攸的脚,嘟囔了句“怎么这样凉”,后便暖在了手里。 阮清攸听见身边人的呼吸逐渐绵长,才轻轻支起了身子。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季钦,便索性一直装睡。幸得烛火昏暗,若不然,在季钦帮他暖脚时,便能看见他通红的脸面了。 “怎么又吃这么多酒?”这下嘟嘟囔囔的换成了阮清攸,“饮酒伤身。” 突然想到什么,阮清攸起身拿了个灯进帷帐,凑近了季钦的脑袋开始扒拉,顺着发际看了好几遍,才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是没有留疤。” 吹熄了灯撂下,阮清攸打了个呵欠,又钻进了被子里。 季钦就在旁边躺着,他身上可真暖啊,十几二十个汤婆子放床上大约都没他热乎,阮清攸又想到读书的时候,有时季钦为了躲清静,也去他的屋里午歇,大冬天的只盖一领薄衾,总说“我身上热得很”。 还真是热得很啊……阮清攸迷迷糊糊地想着。 昨日再次睡着的时候,阮清攸就打定主意要早早醒来,这次断断不能再只留季钦一件大氅了。 但事与愿违,睁眼,却见外侧床铺已空。 春桃她们听见了声响上来伺候,阮清攸问:“侯爷什么时候走的?” “卯时刚过罢,”春桃答,“有人来寻呢。” 阮清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坐到桌前,又问:“他走时可用了饭?” “未曾,走得可急。” 阮清攸拿瓷勺搅着眼前的茯苓粥,又叹了口气:这样会将人熬坏的呀。 晨间用过药,缉风他们来邀阮清攸一道斗叶子,说周妈妈手痒得很。 四人在屋内摆开了叶子牌,阮清攸抓着牌问:“玩钱吗?” “玩呀,”周妈妈笑道,“玩小一些。” 阮清攸拿出来了自己那两吊大钱,问:“够吗?” “够,”缉风看了看,“足够了。” 他们玩得小,主要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阮清攸虽好久没玩了,但竟然手气还不错,频频赢钱。 缉风抓着牌、吃着茶,拍拍追雾的肩头,舒服地叹了一声:“还是咱哥俩这日子,快活似神仙啊~” 追雾也笑,“是谁当时说怎么给了这样一个鬼差事的?” “那是我年轻不懂事儿,”缉风哼哼。 阮清攸问:“这话怎么说?” “当时指挥使派我二人来时,缉风简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说是耽误他与兄弟并肩作战了,结果你看,现在兄弟们年边上还得顶着风雪出去,他倒好,烘着炉子斗叶子了……”追雾同周妈妈与阮清攸说着这段往事,语气里是满满对缉风的取笑。 缉风正待还嘴,外头又来了人。 来人也是金吾卫,手上捧着个盒子,恭恭敬敬递给了阮清攸。 “何物?”阮清攸不解。 来人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打开看看,”周妈妈道。 阮清攸打开,发现盒子里头是几包蜜饯果子,并着……三五瓶膏脂?好么生的送膏脂作甚? 再一看,盒子里还放着张纸条,想来是匆忙之间撕下来的,还带着毛边,季钦龙飞凤舞、二字其上:“护手”。 想当初,太皇太后曾经拉着阮清攸的手摩挲,说:“珣儿手软,是个有福的。”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磋磨,“有福”二字已不可攀,手也糙了许多。 阮清攸“噌”一下脸红了起来—— 昨儿个夜里,季钦压根没睡着,自己挑灯扒拉他额头的小动作全被他知晓了!
第26章 筵席 阮清攸合上盒子,双手拍了拍脸,故作镇定地抓起牌,“来,接着打。” 话里话外都没有一点要将刚收到的蜜饯果子拿出来分分的意思,缉风眼睛盯直了都没用。 斗叶子斗了有个把时辰,阮清攸用他那十分磕碜的两吊大钱作本,竟然小赚。 待大家收了桌,阮清攸又拉着缉风问:“缉风兄弟,上次你拿去卖的络子,现在还能卖吗?” 他现在虽然不被人拘着,可以四处走逛了,但是上次缉风卖得价格实在太合适了,自己再去寻门路,未必就能寻得到。 虽说手头有一万银票,但那些钱,阮清攸想留着,万一哪日可以离开侯府,这些钱也可以抵了自己在侯府的吃穿用度,毕竟这里一应都是好的,钱绝对少不了。 现在是季钦当家,无论是一个死对头兄长的未亡人身份还是昔年同窗身份,自己都不好欠着季钦的。 这一遭本就来自于蒙骗与拐卖的婚书,早晚是要去勾销了的,只是还需徐徐图之。 “大约是能,”缉风回,“不过也得去碰碰运气,着急用钱估计不成。” 那“有钱的客商”今儿早上天不亮就带人出京了,估计没个三五天是回不来。 “那行,”阮清攸又拿了一小包袱络子出来,郑重地交给缉风,“这些就拜托你了,稍折点价也无妨,辛苦费这次一定要拿。” “成。”缉风应了。 这日天晴无风,日光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是接连几日里最好的天儿,阮清攸午歇起来就带着人出了府。 街上繁华热闹,行人熙熙攘攘,但是他居然有些不适应,只走到宝庆斋买了些糖,本想多买些,没想到带的钱只够买一小包的,之后就匆忙上了车。 几个丫鬟随他一道坐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玩心正重,虽说刚出门便要回府,但见阮清攸未加阻拦,便偷摸将车帘儿开了一条缝,打缝里瞧乐子。 阮清攸就打那缝里看见了书局,恍然想到,好像听书院里某个□□说,年轻时候没钱读书,便抄书攒钱来着。 “停车,”阮清攸招呼。 马车在街边停下,阮清攸对随行丫鬟道:“你们也各去逛逛,约莫一刻钟后再回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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