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书本反扣到身上,眼神悠悠飘到雕花屋梁之上,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阮家公子,在城外白鹿书院读书,与今上、与季钦都是同窗。 他虽出生在金银窝、富贵地,又打小被接到宫中、在太皇太后眼前长大,但是却有先天不足之症,又或许,用“先天不足”反倒是辱没了“先天不足”。 本来,这样的情况,去读公塾就是不应该,但是,他那时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致心气儿恁高,还非得如同旁人一样去读书。 亲长虽无奈,却也与安排妥当:阮清攸白日上山读书,晚上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回府住宿,也因着身份贵重,单独在夫子居住的那一片小楼里拥有个午歇的地处,内设净房,他更衣都去那里,理由也很正当:那边打扫的勤,他喜洁。 书院要读五年,他前面三年都安安稳稳,变故发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午后。 那日他午歇起来,方便之时在自己盥室遇见了中午偷偷吃酒躲夫子的游荆,一时慌乱之间,身体缺陷被窥见,但他到底是大族出来的,稍稳了稳心神,便冷脸敲打了其人一番,警告他不许讲出去,否则仔细家族运势之类。 但这世上从没有与醉汉讲理的说法…… 阮清攸其实慌张得很,心窝子颤抖着前去上课,已做好了面对异样眼神而后退学的准备。 但到了书院之后,发觉全院乱成一团,大家忙着伸头探脑地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书院学子之内,院正、院监背着手立在校场正中,面前跪着两个—— 一个神色张皇,鼻涕眼泪落了满襟,话已说不利索,是游荆。 另一个满脸不驯,腰背笔直,将“不服”写在了脸上的,是季钦。 不论外面的学子如何集聚,也不论院正、院监的戒尺如何一下一下落在二人身上,到底审问不出来他二人起冲突的原因。 不止是院监和院正,连围观的学子都看得出来,有几次游荆是扛不住打、想要叫来纸笔招供了。 但季钦一个眼神甩过去,他又闭上了嘴。 这样明目张胆对抗书院的行为惹怒了院监和院正,他二人又分别一戒尺下去,下了最后通牒—— “季钦,老夫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割游荆的舌头?” 季钦脖子一梗,“同窗之间玩闹而已。”说罢一看游荆。 游荆满脸苦相,一边掉泪,一边点头。 “好,好,好……。白鹿书院庙小,装不下你季钦这尊大佛。季钦,收拾你的东西,走罢!” 季钦起身,还颇事儿地掸了掸衣袍之上的灰土,竟就真的走了,连书箱都未拿。 阮清攸很想追上去,拦住他,告诉他白鹿书院是天下第一书院,这个学,退不得。 但是他看见另一个人已经追上去说了他想说的话,是季钦在书院最好的同窗,当时是天潢贵胄,如今是当朝天子。 后来,阮清攸通过别的渠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季钦确是因为游荆说错了话才斩的他的舌头。 游荆正要与人讲,阮清攸下头那私密处很是不一般,生了个小嘴,女人一样的,却被季钦吓回去了后头两个半句。 阮清攸保住了名声秘密,季钦却遭到了责打退学。
第24章 吃糖 转眼就到了小年。 南北方的小年时间不一,在阮清攸的南边儿老家,腊月二十五才是小年儿,可在京城,二十三糖瓜粘的时候,便是小年了。 泰宁侯府被周妈妈打点得热闹——徐金翠那些爪牙全被逐出了府,前头当主子的那两位整日净忙着屋里斗,面都鲜少露了,府上来往顿时轻快了许多,叫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阮清攸本不愿凑这个热闹,但无奈院中还有个缉风,年纪小正是爱玩的年纪,又生性热情,非拉着阮清攸一道凑这个热闹。 “好好好,我去就是,”阮清攸到底应下了。 缉风打边疆长大,又从小讨的是百家饭,没见过祭灶,一整日跟着周妈妈身后转悠,被打了不晓得多少次手。 到后头周妈妈被添乱的缉风给弄得一个头赛两个大,拱起手来,“侯爷快些来,将这毛头小子带走才好!” 缉风也不恼,笑嘻嘻地回话:“侯爷今儿是来不了了,有贵人相邀,他得去赴宴呢。” 周妈妈白他一眼,转瞬又看见了阮清攸,忙道:“侯爷不来,公子总在。公子你且搭把手,将这皮猴带远一些。” 阮清攸身上裹着件厚厚的披风,手里捂着个热腾腾的手炉,就这也还是觉得浑身发凉,便与缉风打商量:“这处的糖瓜都是用来祭灶的,你瞧得见吃不着,来我带你去寻些来吃。” “对对对,都放在外头大屋里,快去吃。” 周妈妈急着支开裹乱的缉风,没等阮清攸带人去寻,自说了糖瓜、麻糖放在何处。 外头的大屋设了夹棉的帘子,较四面撒风的大厨房暖和许多,阮清攸总算是坐得住了。 他安稳坐在条凳上,看缉风左一口右一口吃得畅快,即便自个儿桌上的糖果子一个未动,便只看着也觉得欣喜。 “公子不吃点儿吗?”缉风察觉,抓起一把递给阮清攸。 阮清攸摇头,“多谢,但我不太喜欢吃糖。” 但是他记得,季钦是喜欢吃糖的。 当时一道读书的时候,季钦怀里总爱揣着些琥珀糖、白玉糖、松子糖、金丝糖之类的,总之乱七八糟什么糖都有。 很巧的一次,季钦偷偷打兜里摸糖出来塞进嘴里,恰就被捧着书本路过的阮清攸瞧了个正着,后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那时候季钦就已是书院里头赫赫有名的刺头了,一般“良家子”是鲜少肯与他往来的,但阮清攸即便听遍了“季钦是个孬种”的传闻,却到底对季钦生不出来一丝厌恶—— 从打交道的几次来看,季钦确实是个挺好的人啊。 就比如现在,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若在传闻里,季钦现在该一个暴起,过来自个儿按住就打了。 但是季钦没有,他只是皱眉问了句“笑什么”,就大方伸出手,问:“你吃吗?” 正着问的问题,阮清攸倒着回答,“我不爱吃糖。你方才吃糖的样子像是后山出没的那几只花背小松鼠。” 季钦撇撇嘴,只说:“不吃算了。” 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样的因缘了,总归是被季钦知晓了他爱吃城西三尺巷小馄饨的事儿,每次季钦逃课下山,回来的时候都带一碗,就放在阮清攸常住的房间里,屋门前的一盆兰花下面总藏着钥匙,便是给季钦备下的。 待季钦回了课上,扔个纸团子过去,阮清攸便晓得有口福了。 但这事儿也有点子不好处——阮清攸那时住的屋子本是先生住处,季钦每次翘课归来去阮清攸那儿晃悠一遭,都无异于是在将自己的逃课的事儿甩先生们脸上,整日被他们告状到院正、院监那里。 阮清攸听闻这事儿,便让季钦不要再买了。 “这有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是去逃课了,敢逃自不怕旁人知晓,给你买口吃的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 “那……”阮清攸道,“你能不能以后不逃课了?” 虽然说季钦家里有个爵位可以继承,但是他府上那些糟烂事儿在全京都不是什么秘密,到时候如何如何,还真不好说。 要知道,季钦那个庶出的兄长笨得很,可是考都没考进来呢,季钦既进来了,那不就好生读书,到时候实在不济也能自己走科考挣一分前程出来? 季钦看着阮清攸这样,心说不愧是被人从蜜罐子里头养大的小孩,这样的单纯心思如何能行?瞧那一脸忧虑都写脸上了。 在忧虑什么?忧虑自己以后袭不了爵也入不了仕? “笑笑,”季钦叉起手来,歪头看着阮清攸,“笑一笑便听你的。” “你当真听我的?”阮清攸也真笑了,只是不太随心,就笑得没那么好看。 “听你的就是。”季钦回。 虽说他日后早晚是要随着外祖入行伍的,但来都来了,学就是了。 从那以后,季钦真的没有再逃课,只是偶尔会趁着两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或者是蹴鞠课的时辰下山,也不拘于小馄饨一种,尽挑些阮清攸喜欢的给他买上山来。 这样的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能记清楚了,就像谁也不晓得为什么俩人之间突然就这样熟稔一样。 季钦还是没改了吃糖的习惯,却能大大方方在阮清攸面前吃了,照样是拿出一颗来,先问问:“吃吗?” 阮清攸的回答也总是一样,没有厌烦的,说一句:“我不爱吃糖。” “那是你日子过得舒坦,若吃得苦多了,就爱吃糖了,”季钦总翘着脚、大大咧咧地回这样一句。 早些年,阮清攸确实是没有吃过一丁点的苦,所以听见季钦这样讲,他无从认证真伪,还道是确然如此。 只是这些年,怕是平头老百姓毕生吃的苦,也不及他的十一,但他仍然是不爱吃糖,方才后知后觉,原来季钦那会儿说的,是当真不对。 缉风糖吃多了,发觉有点齁,端起茶水杯子牛饮了一番,舒坦地长叹了一声过后,才发现阮清攸捧着手炉,竟有开始神游。 他发现了,阮公子生性少言,是个极安静的人,白日里侍弄花草的时间占一大半,余下就是吃药、看书,偶尔也跟自己弈棋,左右手各执一色棋子,沉默地像是院儿里没有这号人一样。 追雾有次瞧不下去了,说:“公子,这明明有满院的人,你何苦这般寂寞?”当即坐下准备同他来上两局。 阮清攸欣然应允,却只用三分力就杀了追雾一个落花流水,打那以后就还是自己下棋。 除了上面儿说的那些,可能他最爱的,便是发呆了,有时对着枝头细雪,有时对着檐边鸟雀,有时对着跳动火舌……总之一发呆就有好长时间。 这样的时候,缉风就会对追雾所说深以为然:阮公子确实太寂寞了。你看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几块糖,一杯茶,便就又发上呆了。 缉风没打扰,就一面儿吃着糖、一面儿喝着茶看他,见他总算动了下,才问:“公子方才想什么呢?” “方才?”阮清攸笑了,“想着哪日天好,出去买点琥珀糖来。”
第25章 和离 天将晚时,阮清攸被周妈妈喊着一道祭了灶,说灶王爷来往人间频繁,多套套近乎定不会出错。 阮清攸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彼时家中长辈发心与周妈妈也是一样的,如今多年过去,他仍是手熟得很,给周妈妈看得很是高兴。 待到晚膳时分,林焱回了,一道用过小年夜饭,他提议出去放烟花。 虽然说京中屋舍林立,便是放烟花也没空旷边城看着痛快、漂亮,但总归是个节,定是要往喜庆里玩儿,外头有人家用饭早的,烟花早也从屋脊之上升腾了起来,好不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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