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道:“这就是为繁花府解围的二位大人吗?当日,本王麾下瑞风营行事鲁莽,在这给二位赔不是了。付有义草率,本王罚他了。”话毕,又向二人微微欠身。 付有义,是指瑞风营的副统领。当时丰年放了明铎和付有义,如今更不能计较了。 丰年刚想说“王爷言重”,话没出口,听见金安殿外一阵脚步急响。 皇宫大内,这般着急忙慌体统大失,丰年心里一紧,顺着声音看去。 内侍庭来人门前匆匆行礼:“各位大人且别散,西嘉兰关来了加急军报,陛下片刻就会登殿。” 丰年不动声色的看了祁王一眼。 老王爷脸上平静如水。 西嘉兰关离都城不到四百里,雄关万里阻隔着大越与巴尔恪。这巴尔恪是汉话音译,按照意译,他们该称为戎神后人。丰年年轻时,曾在西嘉兰关以三十七万官军对阵巴尔恪七十余万蛮兵,最后乱军阵中,亲斩巴尔恪皇子首级于阵前,自此之后巴尔恪一蹶不振。 如今惊蛰了吗。 不及多想,皇上果然又回来了,还是一副灰头草面的模样,看就是没来得及梳洗,又被军报挤兑回来了。 他殿上一坐:“巴尔恪犯境,西嘉兰关守关告急,十五万夷军压境,好些年没理那些野人,朕真的是给他们脸了,”他顿挫片刻,直接跳过让武将自荐的步骤,“丰爱卿。” 丰年沉声应道:“臣在。” “金印紫绶今日交予你手,让他们看看我大越官军的厉害。” 金印紫绶是一对,该一半在皇上手里,另一半由右相掌管,合二为一,号令越国数百万大军。 但先皇是个征战四方的杀神,有生之年把能杀的外敌都杀了个痛快。当今圣上登基,外战平息转为内乱,经历削藩、治患、官职虚空,终归是不用打外敌了。 十几年前右相病故,一对金印都归于皇上一人之手,右相位置一直从缺。 一时免了有人拥兵自重的风险。 但自此,大越将军无数,没有元帅。 今日皇上一句话,相当于给了丰年右相实权。 陛下快刀乱麻的安排完,君臣一众人等,又作鸟兽状散。 御道上,丰年默不作声地走,满月与司慎言在后面跟着。老将军突然道:“卿如,愿不愿意随老朽去前线看看?” 纪满月当然不想去,他的心思不在骑马打仗上,但闪念自脑子过,只是道:“全听侯爷调遣。” 丰年“呵呵”笑了两声,道:“不坦诚,”说完这话,又往前走了好远,“还是别去了,麾下嫡系已经不是当年南征北战时的模样,富贵生二心,只有你二人……漩涡之外。这战乱起得蹊跷,你觉得呢?” 满月道:“下官不敢妄议。” 丰年抬头看天色,背着手轻笑:“从前倒没觉得你这么谨慎,巴尔恪此时犯境,希望只是恰巧……你护好了皇上,也少让都城……”血流成河四字终是没说出口,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递给纪满月。 是戎国侯的私印。 丰年想着:我是真的老了,没了当年的杀伐锐气。 朝臣们都自御道出宫,大多是前后脚。 丰年一行出宫门,正看见祁王上马车。满月一眼就认出,驾车的随侍是付有义。 祁王说罚他,竟将副都统贬为驾车近侍? 出了这些事,满月和司慎言再住在驿馆多有不便,二人搬进侯府。 这一夜,注定忙忙碌碌,太多人没觉可睡。 满月抽空洗去身上头发里的土石粒子,换下那身从坟里刨出来似的官衣。厉怜帮他整理新衣裳时,司慎言来了。 “你歇着去吧,我有事儿跟你师父说。” 厉怜离开。 司慎言接过满月手中的腰封束带,帮他把后腰不平整的地方展平,顺手揩了几把油,嘴上格外正经:“今日的爆炸太蹊跷,只怕把狄玄烛打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纪大人应承面儿上,我去暗中查查。咱们明暗相和。” 满月明白司慎言的意图。 如果一系列的事情不是恰巧……那么丰年离开都城,无疑是调虎离山。 炸重华楼,只是前菜。 司慎言低着头,认真帮满月把腰带扣子系好,他的鼻尖贴在满月额前。纪满月抬眼,正对上他线条分明的唇线,笑道:“突然叫什么‘纪大人’?” 司慎言拢着他的腰,皱了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异常专注:“我……总觉得不踏实,查具体的事情我在行,但是突然搅进这些党争的乱事……”话到这没再继续。 他默默地想:真怕一不小心,就护不住你了,又不知如何才能回去…… 纪满月仰着头看他片刻,突然踮起脚,在他额头亲了亲,对方未宣于口的隐忧,满月明白:“纪大人可不是白叫的,我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算计。你去做擅长的事情。” 司慎言松一口气——现在的满月愈发与现实里初见时的模样重合。 从前纪满月不知司慎言的身份,多少还拿捏着曾为下属的尺度,如今二人交心,于情于事上他都显露出骨子里运筹帷幄的风骨——他领导做习惯了,惯于用言行去平稳身边人的情绪。事态再如何焦灼,能让心态平稳,焦虑就不会传染。 司慎言是又开心又担心,忍不住在满月唇上品味一番,紧紧抱了他片刻:“这官服款式平平,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满月笑着皱眉——话题切换得也太快了。 司慎言下巴垫在满月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遇事一定先保全自己,答应我。” 纪满月笑骂道:“乌鸦嘴,你咒我是不是?” 司慎言把他抱得紧紧的:“我们行内讲究百无禁忌,坏事见光死。” 依依不舍,也是有事要忙。 司慎言放开怀抱,走到门口又顿住步子,满脸正色回望满月。 纪满月以为他想起什么要紧事,结果那人轻飘飘的道:“以后整理衣冠这种琐事,用不着厉怜,都交给我吧,”说着窜回来几步,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宽衣解带也交给我,宝贝。” 说完,破天荒扯出抹油滑的笑意,才真的溜走了。 纪满月木在原地,被司慎言突如其来流氓话震撼:又吃错药了。 嘴角却弯起来了。 还是深夜,满月在卧榻上小憩片刻,不等天亮,起身也出侯府大门。 “纪公子。”孟飘忱叫他。 这姑娘大半夜的妆容齐整,不知是不是整夜没睡。 姑娘几步到近前:“有一事,我该给公子提个醒。” 她行事向来爽利,堵人似的等着满月,怕不是小事,满月道:“姑娘请讲。” “张堂主的毒血曾被我带回师门,刚刚传来消息,毒素的构成彻底破开了……里面有一味霜星草。” 纪满月对草药半窍也不通,不明白她的意思。 孟飘忱解释道:“起初咱们一直设想巴尔恪人与大越世仇国恨,为报当年侯爷斩杀皇子的仇,才对侯爷暗下毒手,但霜星草只产于流勒,是流勒国的至宝,没有国君点头,巴尔恪人大约是拿不到的。” 西域三十六国,巴尔恪只是其中之一。 可这流勒国面上一直与大越交好,越国境内流勒人不在少数,都城的歌舞乐司就有很多流勒艺人。 细想盘根错节。 满月道:“确实事关重大,纪某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天光破晓。 皇上城门祭酒,丰年带着九野营踏上征程,老将军沐着晨雾和阳光的冷橘色,在旌旗招摇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越国在西嘉兰关内设有军营,驻军五十万。日常操练有人带,只是有将无帅。 丰年此去,是要将那五十万大军整肃起来。 满月看他在马上挺得端直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苍凉。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不可不察。但越国虽然尚武,十几年金印紫绶空悬,突遇强敌才让丰年临时整兵出征,内里的风险,不言而喻。 满月在城头站了片刻,目送九野营消失在晨光里。 这时,城上送行的官员散得差不多了,却有脚步声径直向他过来,来人道:“是纪大人吗?祁王殿下请您移步三法司,前去协助甄别案件细节。”说着,递上传令牌。 这官差的帽檐宽阔,满月随他下城,直到楼梯口,满月才看见这人的相貌。 只一眼,震撼得纪满月一脚踏空,好悬从楼梯上滚下去。 官差适时地扶了他一把,克制有礼道:“大人当心脚下。” 满月顺势反握住他小臂,声音都在发颤:“日尧,你怎么会在这!” 官差那张和张日尧一模一样的面庞上挂满了疑惑。他皱着眉,不明白满月的意思,后撤一步躬身行礼:“卑职是祁王殿下的近卫魏鸣,大人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出自《孙子兵法·计篇》
第78章 狄二公子 魏鸣给满月的感觉很奇怪。 他有很多细小的言语动作习惯, 非常像张日尧,但疏离感,又像是一个陌生人, 扎得满月心口难受。 一路上满月心心念念想用只有他与张日尧才懂的程序加密语言, 问他因由, 但魏鸣身后还跟着人, 一直不得机会。 就这么别扭着,到了三法司。 三法司落在城东, 是座四进大院。 重华楼的案子,不能公审。纪满月到得内衙小堂,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督查院左、右都御史都在。 那左都御史在重华楼危时, 逃命要紧,抢占先机地抢过殿前武士自高楼一跃而下, 风度全无。这会儿堂上坐,官衣仪容归整, 与当时判若两人了。 他见满月来,毫不脸红, 微微点头,算是复见之缘。 大理寺卿正色道:“纪大人, 本官听闻大人与刺客, 有数面之缘, 她还曾经袭击过纪大人?” 他说的是浊酒红。 当街行刺圣驾,论罪当剐。 浊酒红是江湖人,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何苦去挣这种事败就会万剐凌迟的差事? 她被抓之后,受刑两轮就招说, 是一位贵人让她混在狮子舞戏班里, 行刺一人。 她并不知道对方是皇上, 只是根据金主提供的地点,案肖像画的画影图形行刺。顺带还供出这金主曾经雇她去杀南泽地区的厉家二爷。 肖像画作为证物被呈上来,画上的皇上身着微服,是既儒雅又难掩眉眼锐气的模样,比现在年轻,该是早些年的画了。 画无款无字。 大理寺卿继续道:“这是几年前,皇上春江夜游时,安王殿下画的……” 看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剑指安王了。 刑部尚书一摆手,三司捕快将人押上来。 浊酒红受刑不轻,被半拖半架的弄上内衙。单薄的囚服上血色斑驳。本来非礼勿视,满月的目光不好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但只草草扫过,就觉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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