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仰颈看向舆图,从前在北庭时,这张行军作战必不可少的舆图她已看过许多次,上面绘着大绥与边境诸国之间的天险地堑,也有牺牲了无数将士才探得的辎重军备,常看常新。 其实乌伤与大绥之间接壤处有天堑阻隔,想要侵扰也没那么容易,但两国之间还有一名为鹤淞的小国作为缓冲地带,鹤凇常年在两国夹击之下生存,早有择一投靠之意,不过其主优柔寡断,犹豫多年仍未作决定。 这次鸿胪寺整理的朝拜名册里没有鹤凇,问起那鸿胪寺卿,竟一问三不知,踯躅地说鹤凇是个小国,底下的官员可能未放在心上。 这人是贞丰帝时的老臣,已老得不行了,许多要务都让手下代劳,却占着位子不肯让出来,沈令仪借此契机予以降职处理,命礼部尚书暂兼二职,又叫了鸿胪寺的副手来问,才知道原来鹤凇国主数月前与乌伤国主作了姻亲。 大绥日渐衰微,就连这些小国也以为是另找靠山的时候了。 如此一来,鹤凇的版图几近于划给乌伤,其与大绥的接壤处需重新来看。 舆图上接穹顶下临地面,十分巨大,沈令仪忽一振袖,执起墙边镶嵌了宝石的碧绿玉杆直指一处波浪滔滔的水域:“老师,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粟筠粟潇二人均近前几步,粟潇尚在琢磨,粟筠率先沉声道:“鹤凇既已投了乌伤,我们再与乌伤交手恐怕是在水面,乌伤三面环山,背面环水,对水陆两战都很熟悉。” “水战非我军长处……”粟潇抿唇想了一会儿,少年心性一起,眼中迸发着光道,“但也不是不能试试。” 粟筠厉声道:“拿什么试?十几万将士的性命?还是全军出动为好大喜功的粟少将军博个功勋,左右不过是将坚守多年的北域让出去罢了!” 一番斥责令粟潇听得面红耳赤,立时跪在母亲身侧,再不敢多言。 “老师还是这般严厉,你呀你,还是这般偶尔冲动不计后果。”沈令仪想起从前在北庭的日子,不由笑了笑。 那时粟筠未将她视作什么公主,起初也常责罚她,她得了几次便长了记性,唯有粟潇,性格随了爽直的父亲,沉稳是母亲教育驯化的结果,冲动才是她的天性。 沈令仪弯腰扶了粟潇一把,粟潇一动不动,沈令仪又笑着对粟筠道:“老师,给些面子。” 粟筠这才冷冰冰道:“陛下亲自扶你,你还不起来?” 粟潇默默起身,拱手谢过沈令仪。 “北庭军队不善水战,还得与北边蠢蠢欲动的胡人斡旋,此事劳烦不得你们。”沈令仪抬臂一指,纹饰繁复流光溢彩的广袖滑落,露出肌肤细腻肌理毕现的小臂,“这里不是正好有个可用之人?” 鹤凇与大绥仅洛水之隔,洛水恰流经洛州,而洛州是江尧平治下,其都督府军队亦经常在江面上受训。 “可用之人?”粟筠拧眉,忧虑地看向沈令仪,“太冒险了。” 粟潇捂着嘴以防自己再乱说话,但心底里已在附和母亲,江尧平从前对卫帝忠心耿耿,愿意投诚本就令人匪夷所思,若他也是卫帝埋下的一枚棋子,那将这么要紧的军务交给他,就不怕他倒戈相向,引狼入室么? “所以朕现在不能动她,朕也晓得她在等待什么了。”沈令仪落眼于舆图上“乌伤”二字,目光平淡却难掩锐利,“她在等万国来朝,等乌伤发难,等朕忍无可忍。” 粟筠明白她心中所想,去岁朝拜时,乌伤向贞丰帝提出求娶公主的无理要求,不久后,便有公主远嫁的消息传来,沈令仪听闻此事恼得眼眶发红,恨不得回京将她那窝囊卖女的父亲踹下皇位。 此次乌伤若是再提同样的要求,她定然不允,届时一战难免。 沈知蕴深谋远虑,敢思敢想,沈令仪亦见招拆招,大胆行事,这姐妹二人堪称棋逢对手,可惜从出生起便注定各自为营,只能是敌人,做不了朋友。 怎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粟筠粟潇走后,殿室内归于平静,沈令仪临窗赏月,自斟自饮,唤了声:“孟春。” 匿在暗处的女郎走了出来,听她吩咐说:“朕这里暂时无事,你凭此信物去西市半间凶肆,那里会有人带你去青丘找李怀疏,你伴她左右,护她周全。” 孟春并未多问,躬身称是,欲趁夜色翻窗离开,又被叫住,沈令仪稍稍侧过脸来,似有深意地道:“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 作者有话说: 朝堂线与青丘线并行,想念槐树的别急,铺垫完朝堂线就飞过去啦 ----- 感谢在2023-08-15 00:30:07~2023-08-16 21:0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胖太先生 3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胖太先生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胖太先生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虾、鸡排汉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子涵 20瓶;mesyeux 8瓶;959 2瓶;洛神眼中漪、谢邀,我要孤寡一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在乎 数日前, 庄晏宁被临时抽调去了四方馆。 作为主管外交贸易的常设衙署,四方馆主官为馆长,以四方使者辅之, 又有典护、录事、叙职等官吏负责具体的事务,分工明确, 人员齐备,足以应付平日的正常运转。 但每逢四夷来朝, 四方馆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避免忙中有失, 馆长会根据朝拜规模来拟定人数,以文书形式提前向吏部报缺,再由吏部从或有余裕的衙署抽调人员给予协助。 明面上说的是自愿,可这临时的差事一来攒不了资历, 二来事情还不少, 白天做事, 夜里应酬, 从早到晚都闲不下来,是以几乎无人愿去, 许多衙署都是采取抽签或轮流的方式来确定人选。 那日,庄晏宁照常去御史台点卯,一路上频频被同僚报以同情的眼神, 她便晓得自己恐怕是摊上了什么苦差。 果不其然, 才在公房坐下不久,姚勉便着庶仆请她过去了。 “庄御史是天子门生,洛州水灾中又立有大功, 足见才学过人, 胆识兼具, 招待外宾恰需你这样的人才啊。” 姚勉逗着笼中鸟,头也不抬地给庄晏宁戴了顶高帽,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唇角勾着嘲讽的笑意,叫她下去自作准备。 差事一般是逐级指派,姚勉却直接叫她来,根本只是想当面羞辱她几句,欣赏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以此为乐。 庄晏宁早有耳闻姚勉心胸狭隘,常以奏弹挟私报复政敌,身为风纪官却是小人作风,朝臣对他多有不满,但架不住崔党合起手来蒙蔽圣心,先帝以为他是个直臣谏臣,遂委以重任,将御史台交给了他。 看似昏聩,其实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先帝倚重李怀疏,怕她一党独大,又借崔党加以牵制,但崔党受崔嫋毒杀皇子之事牵连,很是受过一阵冷落,元气大伤,是以直到先帝大行仍然崔不如李。 李怀疏一死,李氏便如失了领头羊似的迅速衰落下去,到得如今,崔氏终于独占鳌头。 经洛州赈灾一案,女帝已证明了自己强硬的手腕与制衡相权的决心,此前游移不定的朝臣纷纷站队,帝党初具雏形,崔党亦深感自己受到了威胁。 庄晏宁从未言明自己心之所向,但她身上萦绕着所谓幸臣的诸多传闻,又替女帝剪除崔庸收回洛州,言不如行,姚勉自然视其为政敌。 但她不过区区御史,姚勉哪将她放在眼里,借前次杖责小施报复后便再未对她使坏,今日这出又是为哪般? “还不走?庄御史可是对本官的安排有所不满?”姚勉斜眼看她。 庄晏宁不退不避,梗着脖子与他眼神相接,她仍然沉默,但所有情绪都注入到了目光中,那股阴森暴烈的气息几近满溢,姚勉莫名被她盯得发毛,阴恻恻地眯了眯眼,正待喝斥,她却在刹那间低了头,接下差事,拱手告退。 “慢着。”姚勉叫住她。 庄晏宁回身,如常道:“大人还有事吩咐?” “抬起头来。”姚勉狐疑自己适才见到的眼神莫非是错觉。 庄晏宁依言抬起了下巴,姚勉将她看了又看,只见她目光淡然,眼中似有玉树琼枝,望到深处亦是清清冷冷,这样一双眼中岂会烧出阴森可怖的火焰? “无事了,下去罢。” 待她走后,姚勉仍怔忪地盯了原地片刻,直到手中一松,才发觉逗鸟用的鸠杖被雀儿叼进了笼中,他暂不去管,摸着胡须,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庄晏宁似乎也没那么像李怀疏啊。 这个时候大家都应当待在房内忙于公务,却有好几人聚在庑廊下窃窃私语,见庄晏宁走了出来,又纷纷装作才遇到似的彼此寒暄。 庄晏宁视若无睹地回了公房。 公房非她一人所属,察院的十位御史都在此处办公,帘帐隔开了东西两边,她掀帘而入,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周围的同僚看她几眼,不问也不关心,依旧伏案忙碌。 倒不是官场人情淡薄,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御史又自诩为人清正,既不愿与她走得太近有讨好女帝之嫌,也不愿公然敌对好似与崔党同仇敌忾,于是造成眼下这么一个将她孤立的局面。 旁人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庄晏宁天性孤独,乐得如此。 一整个上午,她看似笔走游龙,实则魂游九天,待其余人都结伴去公厨吃饭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袋中摸出一条帕子来。 帕子花样素净,独独绣了株海棠,因是用料子极好的素绢所制,触感十分柔软,可惜边角破旧得生了毛边,瞧得出有些年头了。 那年她被须弥阁送去虞山行宫学艺待选,同行之人都是约莫十岁的小小少年,最是血气充沛行事冲动,再聪慧亦免不了相互间攀比逞勇,更何况他们本就视彼此为竞争对手。 她资质中等,起初并不惹眼,后来厚积薄发成绩喜人,甚至连占了几次榜首,便渐渐遭人嫉恨起来。 有一日,几个少年将她堵在角落,骂她棺生子薄命相,欲刺激得她忍无可忍率先动手,事情闹大他们也是占理的那方。 她长于轻功,不想被人纠缠也可以溜之大吉,原本没那么容易中计。 但她似乎生来就不晓得忍让,活得像把刻意不要外鞘的利剑,处处以锋芒示人,遇敌再强亦不退却,身碎为止。 他们口中的辱骂好像在她心头浇了把火,也懒得还嘴,扔下书箱,攥起拳头便往那带头之人脸上狠狠来了一下。 ……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闻风而来,将缠斗双方纷纷制住。 她被反绞双臂扼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耍疯斗狠失了神智,双眼布满可怖的赤红,扭头冲锢住自己的人吼了声:“叫帮手算什么本事?不如立下生死状,我要叫你好生瞧瞧,究竟是谁长了一副薄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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