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沉稳,言语自如,不见丝毫醉态,丁晓彤感慨道:“子衿酒量是真好。” 甘子衿笑道:“什么酒量好?婆罗国将军一人便能喝倒几个壮汉,我若不是偷偷将酒洒出去,早就告假回家醒酒去了。” 边说边将吃食酒水摆上,又问她们可还适应,是否遇到什么难处,庄晏宁吃着东西不说话,丁晓彤面露难色道:“别的都好说,就是忙无定时,咱俩一个不慎误了饭点,幸好子衿带了吃的来。” 甘子衿听得捧腹大笑,因自己顺路从市井捎带的都是零嘴,便将早上那庶仆叫来,吩咐他去公厨端两碗热乎乎的汤饼。 “近来适逢盛会,不同往日,公厨随时供应,无暇去吃也可以支使庶仆去拿,两位小友不要拘着自己。” 甘子衿趁着这话头说起在四方馆办差的门道,她未以传授经验自居,只说是分享几个有趣的故事,但两人听来大觉受用,纷纷拿笔记录。 “伊赛国进献的黑盐作何之用?”丁晓彤问道。 甘子衿搁了茶水,有些讶异:“伊赛国今年这么早就来了?哦,这黑盐啊,可以拿来入药,也可以沐浴时添入水中使用,听说很解疲乏,也能助眠。” 今日所录贡品数十种类,丁晓彤就自己不懂的逐一去问,权当增长见识,甘子衿多数能替她解惑,却也有说不上来的。 “子衿在馆内任职多年,连你也不晓得。”丁晓彤咋舌。 甘子衿不以为意,爽朗一笑:“所以说大千世界,蔚为壮观,恐怕我迈入花甲之年也难尽知寰宇。”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甘子衿握了把盐水花生,起身道:“天色渐晚,我便不再叨扰了,两位小友忙完也早些休息。”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庄晏宁对这句话感触颇深。 四方馆内忙是忙,但忙得踏实自在,没有御史台那些令人心烦的琐事缠身,也不用面对嘴脸丑恶的同僚及上官,庄晏宁压根没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便很自如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如是过了一段时日,直至上林苑赐宴,时隔许久许久,她终于见到了沈知蕴。 上林苑赐宴是万国来朝的传统项目,由光禄寺负责膳食,内侍省负责宫人派遣,禁卫军派兵戒严,鸿胪寺拟定宴请名单,并与礼部、四方馆协作完善诸项细节,确保宾主尽欢。 往年还有游赏上林苑的环节,今年却独独在晚间赐宴,使得诸位外宾迟迟未与大绥宗室代表会面。 但关于这位二殿下的流言不胫而走,这些外宾欲睹其姿容,早早来此赴宴,却被主座前的一面屏风遮住了视线,投于屏风的身影珠钗满缀,华服委地,人声亦如古琴般宛转,说不出的好听,未露真容竟已勾得诸人魂不守舍,浮想联翩。 酒过三巡,有人按捺不住,忽而一拍桌案:“我乌伤国千里迢迢来此,不配见到二殿下么?” 此人坐在右方首位,是乌伤国的金帐大将军苦察布,与他同席的便是乌伤国的小皇子阿多吉,两人皆身着宽大的月白长袍,头发扎辫,长长一股垂在脑后,十指戴满了各色戒环。 礼部有官员应声:“大将军稍安勿躁,今日实在情况特殊,二殿下抱恙在身,不便受风,也不好将病气过给诸位,故而以屏风相阻。” 阿多吉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似笑非笑,并不言语,苦察布却继续发难:“只有你们中原人才弱不禁风,我们乌伤一族人人骁勇善战,身体健壮得很,怕什么病气不病气的?” 这名官员额上冷汗不止,暂不知如何接话,又有一官员迎难而上,振袖道:“且不论这个,二殿下金尊玉贵,又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岂是你们这些蛮子想见就能见的?” 他只顾自己逞能威风,却将席间气氛弄得更僵了,前头那名官员心中叫苦不迭,以为如今还是几十年前无人敢欺的泱泱大国么? 阿多吉抬手抹去唇边酒渍,望向主座,说话稍客气些:“汉人规矩多,本王略知一二,不过大绥现下女帝临朝,女子进可入仕为臣,退可走南闯北做生意,还像从前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恐怕不妥。” 这时,有道声音遥遥隔着水面传来:“王子此言有理。嘉宁帝首创女科,破除时弊,澄清吏治,功在千秋,当今陛下亦承其遗志恢复女科,将会见宾客这一要务交予二殿下,足见公主之尊与王子之尊再无区别。” 阿多吉目力难及,看不清人,只晓得对岸那堆坐着的都是位卑者,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庄晏宁,忝在御史台任职。” 走了关系来蹭吃蹭喝的邬云心万想不到这热闹会瞧到庄晏宁头上,暗暗扯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你不晓得么?坐下!” 庄晏宁置之不理,再侧身向主座拱手:“臣请殿下撤屏以观。” 她的话掷地有声般回荡在整个水榭,邬云心扶额叹气,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二殿下的反应,过了片刻,屏风后面响起女子冷淡的声音:“按庄御史所说,将屏风撤了罢。” 左右几个内侍依言将十二座螺母屏风折叠合上,抬起,收走。 在他们收拾屏风时,底下的宾客浑然忘了礼节,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甚至离了座位,阿多吉虽正襟危坐,眼神却也飘忽不定了。 终于,沈知蕴的面容未经遮掩地露在人前,阿多吉执杯的手腕一颤,酒杯落地,酒水泼洒满身。 苦察布见状,立即握拳置于胸口,单膝跪地,郑重地向大绥向二殿下求亲。 “求亲?大将军记性不好,忘了臣适才所说——殿下的公主之尊与王子之尊无异,假使你们诚心想与大绥和亲,不如阿多吉王子嫁过来好了。” 庄晏宁手扶栏杆,说得激动,不知情的恐还以为要嫁过去的是她。 作者有话说: 头疼,状态不好,不然这章能写到小庄扮成宫女潜入二殿下房间贴贴的。 ------ 感谢在2023-08-20 00:16:52~2023-08-20 23:0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 10瓶;洛神眼中漪、95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深渊 秋雨淅淅沥沥, 山中薄雾渐起,好似一层轻纱笼罩着整个上林苑,风轻一阵又重一阵地吹响檐下铁马, 与散席时候一样吵嚷嘈杂,令人不得清净。 为免雨夜行车冲撞, 护送宾客回返的车驾纷纷挂上了灯盏,宾客繁多, 车流如织, 从远处观望, 朦朦胧胧的山林间似乎有无数鬼火出没,忽快忽慢,诡秘莫测,恰如今夜这场不欢而散的赐宴。 乌伤贵使拂袖而去, 一些小国来使也泥腿子地见机离开, 大绥官员苦劝无果, 面对苦察布顽石似的背影唉声叹气, 剩下的外族宾客俱都面面相觑。 阿多吉与苦察布这一走,无疑会给接下来的正式会谈带来重重阻碍。 无人知晓, 二殿下既是领命前来赐宴,那么她的言行举止皆代表了陛下,却又何以作壁上观, 纵容本可避免的闹剧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连她坚持以屏风遮面的动机也十分值得深究。 但稍微往深处想一想,立即会有如临深渊之感,大多数人缺乏远见的胆量, 只敢着眼于跟前, 在这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仕宦眼中, 日渐式微的大绥再也经不起半点意外与颠簸,他们不愿豁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惊险万分的可能。 归家途中,官员们不谋而合地盘算起如何促成此次和亲,大不了再妥协让步一二,凡事以浇灭乌伤贵使的怒火为上,甚至同车之人平素常有口角之争,也视对方为政敌,一时之间竟都如兄如弟起来,着实讽刺。 后半夜,雨声歇止。 宫室阶前,一名青衣宫女手持笤帚扫去地上积水,忽而有人问道:“还没送来么?” 出声之人将将步出二殿下的寝殿,余婉身着高阶宫女的服饰,十指松弛交叠,垂于胸前,稳重得体,宫女虽是内侍省为此次赐宴新派,不熟悉她,但立时行了个礼,恭谨道:“渔儿妹妹去了有一会儿了,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今日本无意留宿上林苑,沈知蕴腕痛发作得突然,幸而温如酒近来都在她身边,为她及时施针缓解了痛楚,夜色深沉,道路湿滑,人也疲惫,不适合再奔波劳累,索性就地歇下。 余婉只留了六七名合心意的宫人伺候,余者俱都随着车驾回了宫。 方才沈知蕴突然说想喝酒,余婉出来唤人时恰好碰见一名模样伶俐的宫女,便支使她去取一壶酒来,过了许久仍未有动静,这才找人问一问。 两人在廊下左右顾盼地等候,忽然,青衣宫女指着一个方向:“来了——” 余婉顺着她所指之处望去,有一宫女端着木盘从薄雾中碎步走来,亦是着一袭淡青色衣裙,粉白的宫绦相缠之后系于腰间,长长垂下,她低着头走路,走到近前,两人清楚见到她的面容,确是渔儿无疑。 久等不见的人终于出现,余婉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得以抚慰,瞧着瞧着,又依稀察觉出不大对劲,面容可以更易,身形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变换自如。 “渔儿妹妹,你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青衣宫女亲昵地叫唤她,渔儿无动于衷,又像是不敢与她对视,匆匆对余婉行了个礼,继而闷头前行,青衣宫女觉得奇怪,欲扯她衣袖,她却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倏然便将她甩在身后,很快步入殿中,还合上了门。 “这……”青衣宫女目瞪口呆。 余婉若无其事道:“殿下让取的酒是入药用的,她一人伺候便可,你且在此处守着,不准放任何人进去。” 她心如明镜,渔儿还是那个渔儿,脸一样,但恐怕人不一样了。 余婉望着紧紧闭合的殿门,心中奇怪,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温如酒的面容闪过脑海,她这才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但很快拧起双眉,整个心田刹那间都被忧虑填满。 她想起了卫静漪种在沈知蕴体内的断情蛊。 庄晏宁甫一入殿便四处找水,温如酒在她脸上涂了用以易容的药粉,需以水化开,再仔细清洗,才能恢复原本的面容。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距离庄晏宁十步开外的木架上便摆放着一盆清水,铜盆边搭着干净的帕子,她走近一观,水波微漾,清晰地映出渔儿的长相,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正好。 从踏入此间殿室起,想要见到沈知蕴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疯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一切怀疑与顾虑,她什么也没多想,双手掬起盆中清水往脸上激了一把,利落地洗着脸……不多时,当她从帘后步出,已变成身着宫女服饰的庄晏宁。 左右两列鹤型灯架燃着晕蔼的烛光,似水纹般向旁轻轻荡开,龙涎香从兽纹香炉中缓缓吐出,馥郁安神的香气向她聚拢而来,明明四周皆是温暖缱绻的意象,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中忽而狠狠地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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