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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应识我

时间:2023-12-23 09:00:33  状态:完结  作者:半色水浅葱

  整个人好像倏然之间坠落深渊,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她面色煞白,呼吸艰难,她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用力吐息几次,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心神皆安。

  沈知蕴的喜洁不仅局限于自身,连她所处居室也包含在内,要明窗净几,要一尘不染,凡眼前摆设之物必有其用途,如果非她授意,那盆碍手碍脚的清水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当庄晏宁意识到从席间口不择言到此刻易容前来……一件件,一桩桩兴许都被算计在内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意味着她害怕沈知蕴,只不过是城府之间巨大的差距给弱小那方带来了堪称灭顶的压力,尚存的些微理智在告诫她远离此处,远离可能会使自己濒临死境的危险,但她犹豫一番,仍旧向前迈出了步伐。

  沈知蕴半倚软榻,以手支颐,另一手搁在扶手上,机械手的指尖自然垂落在外,她闭着双眼,似乎睡得深沉,连有人近身也不晓得。

  赴宴时的盛妆已褪,她在单薄的绢衣外再披了件长衫,头上的珠钗篦子与一应首饰皆被拆在盘中,柔软的乌发长垂,不知是否方才施针的缘故,额间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几缕发丝粘在白皙的颊边,为熟睡的她平添几分可欺与柔弱。

  庄晏宁止步案前,竟有些不敢靠近,她开始怀疑沈知蕴显露在外的这份脆弱是否也是个圈套,怔愣地盯了半晌,她从唇角牵出一个苦笑,尔后飞蛾扑火般走上前去。

  她若有似无的冷香顷刻间盈满了鼻腔,庄晏宁没来由地一阵鼻酸,忍了忍,又跪到她身边,将脑袋凑到她掌心,小狗似的依恋地蹭了蹭。

  机械手的触感与人手全然不同,冷硬,毫无温度可言,也很难感受到其中传递的情绪,庄晏宁却很喜欢。因为在她仍唤作般般时,在她以一敌多重伤醒来时,她因骨头复位痛而涌泪,沈知蕴便是用这只黄铜手拭去了她滚烫的泪水。

  热与冷的短暂相触好似煅剑炼刀,过一遍火,再入水里,在她心中烙下一道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记。

  “为什么哭?”沈知蕴不知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轻声问道。

  庄晏宁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醒来,脖颈一僵,深觉尴尬,欲后退些,脱离她掌心再好好回话,沈知蕴却状若自然地滑到她颈后,轻轻揉了揉。

  目光却落于她头上用细绳扎起的双头髻,唯有少女才会梳此头型,但她年少时易名更姓在丰山书院念书,自己已然错过,当下再看只觉新奇无比,一不留神便足足看了好一会儿。

  “我没有哭。”庄晏宁眼眶微红,揭露出她的回答几无底气。

  沈知蕴自诩自制力惊人,偶尔失神才会愈加心生烦躁,为了掩饰,她一抬手,手指一勾便拆开了庄晏宁的发髻,红绳缠在玉白的指尖,她未丢下,就这般将五指插入了她散落的长发中,忽轻忽重地揉捏,红白二色交错出现在墨黑的发间。

  当她倏然以一股轻得似羽毛的力道刮过头皮,庄晏宁不禁发出嘤咛之声,情不自禁地向她仰起颈项,微微眯起双眼,却无意间挤出了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

  “还说没哭?”沈知蕴的手从她颈后绕到前来,扣住了她的下颌,拎着这张□□稍动便被自己强压扼制的面容细细地看。

  庄晏宁顺从地抬起了脸颊,却说:“殿下的手这般灵巧,我看也不似传闻所说腕痛难忍。”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话中藏锋,这不像你。”

  沈知蕴松开她,似有疲倦地捏了捏鼻心,庄晏宁看在眼中,抿紧了唇,今夜不知第几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也不像她,她与沈令仪之间的明争暗斗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时局诡谲,庄晏宁身处其中看不清,却不妨碍她晓得沈知蕴如今处境艰难。

  忽然就有了原谅自己被她处处算计的理由。

  庄晏宁膝行在地朝她靠近,直起身来,将脑袋靠在她腿间,以一种臣服而亲昵的姿态对她道:“我不明白,你知道我今夜会赴宴,设局诱我说出那番话,致使会谈失败,这是你的意思,也应当是陛下的意思,但沈令仪就不怕你阳奉阴违,借洛州之便利与乌伤合作么?”

  “局中局罢了,你焉知她不是在利用此次会谈试探我会否倒戈?”沈知蕴丢了那两根红绳,握一把她的发丝在掌心中玩。

  庄晏宁又问:“那你还配合她,席间诸位朝臣的反应你也见着了,万一她利用人心逼你远嫁呢?”

  “她赌我不会将蛮夷引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我亦在赌,赌她与我同为女子的立场。”沈知蕴游刃有余般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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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朝议

  大绥与乌伤初次会谈未果, 一场旷日持久的朝议就此展开序幕,先是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庄晏宁在如此盛会中言辞过激, 怠慢来使,有失官仪, 接着便有人趁机大做文章,引证前朝怀柔边夷的旧例, 力图说明和亲对当下的大绥来说百利却无一害。

  这些主张和亲的奏疏仿佛有备而来, 不出几日便堆满了御案, 背后之人意图也很明显,尽快占领舆论风口,向中间派施压,强占主动地位,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反对派在朝中竟具有一定声量, 反应也很快, 形成的浪潮不可小觑。

  两派互不相让, 常常在朝会时争得面红耳赤,殿中有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官言行, 尚不至于闹得如在集市讲价般无形无状,他们争来吵去,丹墀之上的女帝发表的见解却都不痛不痒, 未有定论, 处置了其他政务便宣布散朝。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直叫人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想。

  这日,崔寅下朝后便径直奔赴崔府。

  从昌邑王死后, 崔放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在家中休养, 甚至闭门谢客, 连亲信都阻在门外,虽说这样的情况以前偶也有过,但眼下时局难料,崔寅想起崔庸的下场便再坐不住了。

  他并不十分深信这位老谋深算行事狠辣的兄长,近来所有行动何以停滞不前,何久诚一死等同于失了兵部,那么豢养私兵的计划是否还在进行,如是,又交给了何人来做……所有疑惑他要亲自去问。

  崔寅晓得他能问到的未必是真相,但编造的谎言总有破绽可寻,下来再仔细琢磨便是,好过他事事被瞒在鼓里空等着。

  “郎君,七郎硬要闯进来,奴等无法……”

  崔放着一身闲居的道袍在提壶浇花,头也不回地朝那仆人摆手,道:“无妨,下去罢。”

  他似是料准了今日有人会来,也或许是平时独居无事经常与自己手谈,亲手照料的花圃旁建有一座亭子,亭中摆有棋盘,他将崔寅引去那里坐下。

  崔寅尾随在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崔放几乎形销骨立的背影,若有所思。

  崔放与崔嫋同母所出,其母早去,是以与母家联系并不紧密,在子息庞杂的世家大族中若无母家可以借力,跟种下的瓜果无物可攀没什么区别,长不大,迟早烂在田中,幼时二人堪称相依为命,艰难生存,较之寻常兄妹情深些也可理解。

  外人都觉得昌邑王在崔放眼中不过是枚棋子,崔寅却以为其中或有几分因妹怜之的真心,昌邑王之死确实令崔放猝不及防,但仅仅这般便会使得他短短时日内暴瘦至此么?

  崔寅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

  “兄长,我此刻并无下棋的心思。”崔寅拈棋在手中,犹豫几番,随意将棋落在一处,烦躁道。

  崔放捻起长须,接着落子,道:“你想要问什么便问罢。”

  “阿寅,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已逾而立之年,还是一样毛毛躁躁,几时才能为崔氏尽顶梁之力?”

  不待崔寅开口去问,崔放不知想起什么,竟端起兄长的腔调温言教训他,话中深意好似在布置身后事般,崔寅一时听得怔住了,良久才蹙眉道:“兄长,你这是……”

  “我已向陛下请辞,待旨意下发后,府君之位我也会一并辞去。”

  似崔放这般身居高位的老臣请求致仕很难一蹴而就,为表圣恩泽被,成就君臣之间一段美谈,向来是臣子三请君主三不允,在朝野间引起一番议论,最后才重赏财物,恩允其告老还乡。

  “阿寅,我崔氏一族绵延至今已数百年,如同一株树大根深的耄耋老树,落就巨大的树荫为后人遮风避雨,你我皆是踩在先人的肩上才有坦荡仕途。十多年前,因阿嫋一念之差行差蹈错,这株树险些被人砍断,是我耗尽心血全力补救,才终于恢复鼎盛时期三四荣光。”

  崔寅神色复杂,手中棋子再未落下,眼前的崔放令他有种浑然陌生的感觉,眼中精明不在,头发中添了许多霜白,低头凝视着棋盘,那截与之一同垂下的头颈好似枯枝般毫无生气,字字句句皆似遗言,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簪缨世家亦惧兄弟阋墙,我晓得你们私下如何议论我,这些年来族中人心浮动非我所愿,实是陷于困境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实不相瞒,如有那么一日,我亦做好了将你舍弃的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崔寅咬牙问道:“那现在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只一人执黑,这棋局如何继续?

  细数平生,一切难平之事倏然在心头浮现,年轻时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蠢笨的兄弟手中夺得权柄,未尝试过棋逢对手的感觉,深觉遗憾,却不想走到过尽千帆的五十来岁,以为事事尽在股掌之中,到头来竟被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甩得团团转。

  崔放闭着眼从棋瓮中握一把棋子,紧紧攥在掌心,又叹息一声,松开手去,听着那些棋子的坠落之声,沧桑笑道:“意外?没有意外。”

  “人之生老病死本是平常,怎能说是意外?”他睁开眼睛,望向亭外,只见天边流云聚散不定。

  崔寅脸色阴沉,却仍是一副费解模样,棋盘一片狼藉,对手又几无智慧可言,这棋不下也罢,崔放失笑一声,开始与他细细说起近来发生诸事。

  待说完,天色近黑,有家仆提着灯笼来寻,借夫人之名催促用饭,崔放命他在亭外等候,理袍起身,又在晦暗中与崔寅道:“我已时日无多,同辈兄弟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仅剩你我二人,这府君之位你如不想要,便从年轻一辈中选一个人来培养罢。”

  崔放走后,因无人近前搅扰,崔寅一直在亭中枯坐,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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