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回说:“几乎与碧茶自尽同时。” “对方早有准备,这户人家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有踪迹了。”贺文秀蹙眉深思,有些遗憾线索又要断在此处。 贺媞入主中宫后,贺家人也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贺文秀因为女子身份得不到家中看重,直到女帝临朝,她在年初的吏部铨选中才借这股东风谋得给事中一职,先不论贺家本是皇亲,单只攀上高位实现抱负这层原因,她也愿效忠女帝。 陈霭很是费解:“长安与泾州相隔不远,但两处驿舍间消息传递也得三日左右,对方竟如此效率,处处快人一步,莫非有比官驿更快的渠道么?” “这又是什么?”信物逐一传递,粟潇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张皱巴巴的纸,上下看过一遍,问孟春道。 孟春侧身向她,道:“那手下扑了个空却未气馁,想着碧茶的弟弟瘫痪多时,任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很快奏效,应当要慢慢调理,便去往泾州多处药肆查访,将军手上那张就是治好碧茶弟弟腿疾的药方。” 非但粟潇看不懂,这些文官也并无精通岐黄之术的,横看竖看也犹如天书,当即有人问道:“凭这药方可以晓得什么?” “血蟒枝,天心花,这两味草药极是难得。”粟筠忽而出声。 当年在泅水之战七进七出,终于获得父亲的认可,从膝下无子的老父手中接过北庭军队,戎马半生,罕有败绩,粟筠如今年近六旬,却仍精神矍铄,不久前才领命击退侵犯边境的乌伤军队,回京复命。 粟筠率边军立功无数,贞丰帝赐予她剑履上朝的荣誉,沈令仪即位后不但没有收走这项特权,还考虑到她行军多年负伤无数,叫她不必行礼。 她着一身黑甲,两鬓染霜,腰杆笔直地坐着,好似一柄被收入鞘中的利剑,一出声便犹如拔剑出鞘,寒芒四射,无端给人森冷之感。 “家父因髌骨中箭动不得武才含恨解甲,之后更瘫痪在床无法动弹,我为替父治病遍访名医,终于从一位苗医手中得了行之有效的药方,那道方子别的都好说,唯有血蟒枝与天心花叫我一通好找。” 粟筠抬头,目光与孟春交汇:“这两味药生于西南苗地,多长于悬崖深渊,苗子靠山吃山,多得是熟悉地形身手矫健之人,但取这两味药仍旧九死一生,故而市价千金。” 粟家累世功勋,但未囤积多少家财,若逢荒年,朝廷下旨减税,粮晌也会随之削减,军士忠心耿耿,她舍不得叫兵马受饿,人心受寒,救治父亲的钱还是从她留给粟潇的嫁妆里省出来的。 这里减一点,那里少一点,一来二去所剩无几,粟筠本还对女儿深感亏欠,哪知粟潇至今没有嫁人的心思,大有自己盛年时期将一身热血泼洒疆场的派头。 “西南蛮荒,多穷苦之人,哪用得起这么贵的草药?药商冒着人命官司的风险雇人取药,却没人舍得买,怕是宁可烂在手里了。”礼部侍郎郑茵之母是郑毓的族妹,算起来她与沈令仪也是姐妹关系。 陈霭思量稍倾,说出自己的猜测:“但那是多年前。泾州离苗地十万八千里,却可在药肆买得到这两味药,恐怕早就有人在苗地的十万大山中凿通了经商渠道,使之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腹地。” “泾州与苗地之间隔山隔水,走水路要船只,走陆路要马匹,一路上所费人力物力巨大,究竟何人有这么大的手笔?”粟潇与其母粟筠长相肖似,性格也很沉稳,每有发言都直指要害处。 药方虽是在药肆查到,但普通的药肆哪会与此案有关,倒是血蟒枝与天心花的来路值得一问。 “没错。”迎着诸人追问的目光,孟春续道,“据那药肆老板所说,大约十年前,这两味药草便在市集中流通了,血蟒枝活络血气,天心花有助于排瘀,虽略有毒性,掌握好剂量却可以使身患瘫疾之人重获新生。” “这两味药无可取代,是以价格不菲,却不愁销路。那刘家人按方取药,前前后后都快将他血蟒枝与天心花的库存搬空了,他还甚为奇怪,刘家人莫非一夜暴富,否则哪来这么多的钱买药。” 沈令仪一直没说话,目光落于舆图上某处,都快将那里灼出个洞来,粟筠看她一眼,仍是问孟春道:“背后之人是谁?” “血蟒枝与天心花分别来自两条商路,一条为宜州薛氏商人所控,另一条为定州方氏商人所控,巧合的是,那定州方氏祖籍亦是宜州。” 听罢,好几人不约而同地喃喃道:“宜州……” 他们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坐于粟潇手边的郑茵一个不慎还弄翻了茶盏,粟潇眼疾手快地以脚背稳稳接住,郑茵忙弯腰拾起,又谢过她。 到此为止,谜底已呼之欲出,孟春将最后一条线索缓缓说了出来:“有个专司暗杀与消息流通的江湖组织也是在宜州兴起,名为须弥阁,具体成立时间暂无法考证,但血蟒枝与天心花入药治瘫的方子就是须弥阁散布到各处的。” “你这么说,倒叫我想起一事。”粟筠敛眉回忆,沉声道,“当年给我药方的那名苗医姓温,腿疾治好后,家父对其大为感激,想款待她多留些时日,她却说自己要去宜州还个人情,将来有缘再会。” 所有与昌邑王遇害一案相关的信息都指向宜州。 这个地方实在特殊,前朝尚未覆灭时,宜州乃是国都,与大绥仅隔一条江河,卫帝举国之力与大绥苦战多年,曾立下有她一口饭吃必不会使百姓受饿的仁君之言,她也确实做到了。 开城受降那日,卫帝去簪散发,赤足履地,以自己入宫受辱换全城不遭屠掠,百姓在其身后痛哭相送,足见其深得民心。 想想卫朝国破才多少年,假若卫帝未雨绸缪,早在宜州时便留有后手,那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一直有人在秘密遵卫帝遗命行事,譬如聚财以壮大自己,譬如联络各地的旧臣老人,聚沙成塔以形成燎原之势,再譬如—— 趁大绥沧海横流之际,阴谋阳谋不断,散布谣言诽谤皇帝,使君臣离心。 这说的正是昌邑王之死。 “臣愚笨,身为刑部侍郎竟被蒙蔽至此。”陈霭面色沉痛,立时跪倒在地,她听孟春说了来龙去脉,简直哭笑不得,因为这桩案子查下来根本不难,自己却总有遗漏之处。 沈令仪虚虚抬手,示意她无需如此,陈霭自惭形秽,不愿起身,却听女帝淡然问道:“陈卿此番查案,受阻了罢?” “不大顺利。”陈霭回想了整个断案审案的过程,承认道。 沈令仪端起茶盏却未饮,只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说:“这便是了,查案非是刑部一个衙门的事,需各处同时使力,力使不到一处反而事倍功半,对方既然盘算多年,在各司各处按有人手也不足为奇。” “那现下岂不是……”郑茵望了望左右,一时也难说出他们当中是否混有奸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逐一排查起了同僚。 沈令仪与她目光相触,郑茵忙收敛了方寸大乱的神色,身旁的贺文秀犹豫几番,斗胆道:“恕臣直言,先帝仁柔多情,允诺卫帝不杀一臣一子,那时错误就已埋下。” 不仅没杀,如有人愿意投诚,先帝甚至许可他们官复原职。 “似江尧平之流,杀了确实可惜。”文人相惜,武将亦是,粟筠常年戍守北地,却也听闻宜州几攻不破都是因为江尧平,此人长于水上作战,难逢敌手。 陈霭想通后慢慢起了身,进言道:“以臣之见,敌在暗我在明,既无确凿可信的名单,总不好将所有前朝臣子清除殆尽,届时人心惶惶,也不过斩其一臂,还有江湖另一臂,须弥阁又在市井之中,流言太好传开,免不得再栽赃陛下一个滥杀枉杀之名。” “内忧外患,民心再生动荡,国将危矣。”她沉重地叹了声气。 “那……那陛下这黑锅就背着了?”郑茵错愕。 沈令仪不知几时走到她身前,待发现身侧落下一片阴影时,郑茵才回头便被人敲了敲脑门:“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审时度势,怎么如此看不清?” 虽然被骂,但口吻亲昵,是拿她当做姊妹当做家里人来教导,郑茵未有悻色,连脑门都不敢揉,作卑微状起了身,拱手道:“臣比陈大人更愚笨,还请陛下示下。” 陈霭说自己笨是请罪是自谦,却不料又被郑茵稀里糊涂地给带上了,知她并无恶意,于是一笑置之。 “古有君王卧薪尝胆终于复国,卫帝亦是能屈能伸之人,不过是个骂名罢了,朕也没少背。”沈令仪背过身去,走向那墙上舆图,想起有一人比她更在意自己名声,眼中少了几许光彩,心绪忽而有些飘远。 青丘国属于神境,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在人间只约莫待了十日,李怀疏一行人兴许才动身罢。 “孟春,你命人继续查访刘家人的下落,来日再将此案真相公之于众。陈霭,你回去以后明面上不要声张,只当模模糊糊结了案。文秀,你任给事中,也有监察百官的纠弹之权,留意朝中动向,朕会叫宗年与你配合,可疑之人直接投入血窖子,秘密处置了。” 她前日以二殿下抱恙不便案牍劳形之由收走了腰牌,玄鹤卫暂由宗年接管,而孟春的存在也证实了一个说法,玄鹤卫编制成迷,似孟春这样的身手应也是出自江湖,虽有上虞君为主官,关键时候却是直接听命于天子。 好不容易重设的玄鹤卫,替嘉宁帝捍卫皇权的玄鹤卫,沈令仪从未放心交给别人,但她究竟是帝心深沉不可测,还是早就对二殿下产生了怀疑? 众人不得而知。 沈令仪将粟筠粟潇二人留下,遣退了其余几人,郑茵就职于礼部,所领要务自然与接待四方来客有关。 “陛下,依臣愚见,前朝皇室仅余二殿下一人,擒贼擒王,何不如先将其拿下,没了主心骨,这些余孽便会如风中散沙,再难聚拢。” 不待沈令仪开口,粟筠先责备道:“的确愚见。” 粟潇听训,垂首道:“女儿想着二殿下未如从前那般去行宫修养,却是恰好在长安,时机难得,不若一举拿下,省得她闻讯而逃,属实心急了些。” “前朝余孽将希望寄于一人身上,忍辱负重蛰伏多年,人心早便拧作一股绳,她若出事,恐怕不是鸟兽四散,而是狗急跳墙,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粟筠负手在后,也踱步至舆图边。 殿室中宫人都被屏退,沈令仪从木盘中拾起剪子,取下灯罩修剪蜷曲的烛芯,四周登时亮堂许多,她捻了捻灯台上的细灰,倏然沉吟,粟潇的话提醒了她一件事。 听闻昨夜有大夫应召入宫为二殿下看诊,她腕痛复发,疼痛难忍,为何不去温暖宜人的行宫修养,非要留在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的长安?她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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