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脚下一顿,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叶犯花神色安然,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她没再自称奴家,浑身都收敛起了那股子妖娆劲儿,就那么恬静温婉的站在那里,与先前所有的她都判若两人。 好似疯魔了一辈子,终于露出了本来面貌。 原来她也曾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子,究竟何时开始变了她自己也想不起来,许是过了百年,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记忆终究敌不过岁月渐渐模糊,唯独那日那袭青衫,一眼便再忘不了。 二人对望良久,李长安忽然发觉,眼前这个红颜不老的女子音容犹在,只是两鬓不知何时隐约有了些许霜白,眼角似乎也有些不显眼的皱纹。 李长安没有过问她留下的理由,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默然转身离去。 叶犯花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没来由想起那年李长安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她有秋水明月之姿,便兀自失笑出声,“什么秋水明月,镜花水月才是真,叶莫愁啊叶莫愁,也该醒了吧。” 她抬手扯下头顶发簪,刹那间,满头青丝尽白发。 李长安无需刻意去寻找,抬头就看见独自那个坐在王府最高的那座钓鱼台楼顶上的玄衣女子,她一跃而上,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盘腿坐下,酝酿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才合适。 反倒是薛东仙先开了口道:“那时的约定,你没忘了吧?” 与韩高之一战之前,薛东仙曾出城阻拦,那时二人说好到时一起去趟长安城,亲自把李长宁接回来,只因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如今也没能兑现。 薛东仙不是不能体谅,但相较于北雍是否沦陷,她更在意李长宁的个人安危。说到底薛家早在三十年前便不复存在,商歌皇室更是她恨不得亲手血刃的仇人,如今东安王府兵败山倒,更没了后顾之忧,至于以后是中原陆沉还是天下大乱,与她薛东仙何干? 李长安笑着点头:“这种事怎敢忘。” 薛东仙淡淡道:“那便好。” 李长安瞥了她一眼,踌躇片刻才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前与你交代一声,明日你不必去古阳关,若是我……你就直接去找我姐,带她离开长安城,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如果,我是说如果,姜家那个小丫头也愿意跟你们走,劳烦你也带上她,至少带她离开长安。” 薛东仙嘴角微翘,促狭道:“离开长安?只是离开那个长安,还是统统都离的远远的?” 李长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没接话,只是无言苦笑。 薛东仙也没再继续挖苦,“我看你在王府里逛了一大圈,原来是去一一交代身后事?她若知道你这般没出息,兴许自己就会离开长安,只不过不是跟我走,而是回来替你收尸。” 李长安无言以对。 论起来她与李长宁相处的时日远不如薛东仙来的长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是以前的李长宁还是如今的李长宁,都会这么做。 见她不吭声,薛东仙转头“望”过来,有些不耐烦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并说了。” 李长安摇摇头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脚迈出去半步又收了回来,笑脸极为讨打,道:“原本给我姐准备了一些嫁妆,但半路给王右龄截去换粮草了,眼下王府也拿不出几颗铜板了,不过我看你也穷得叮当响,咱们半斤对八两,若肯入赘我李家,至少后半生吃喝不愁……” 一道剑气斜冲上天。 得亏李长安溜的快,不然人没事,一身衣衫可就保不住了。 收剑入鞘,薛东仙缓缓盘膝而坐,目盲的她仰面望向东南,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笑意。 原本打算直接出王府的李长安半道又折回了钓鱼台,没走大门,依旧一跃翻进了三层楼的窗户,一杆被擦的银光透亮的王霸枪安静倚在最靠外头的书柜旁,枪的主人站在稍远几排书架前,听闻响动也没抬头,只专心看着手里的枪谱。 尚未破天道之前,李长安借着马踏江湖的便利,从中搜刮了不少金银宝器以及许多绝世武功秘籍,多到把这座几乎堪比天下第一楼的钓鱼台都塞的满满当当,那段时日李长安昼夜埋首苦寻,寄望集天下武道之所长找到一条通天之路,后来虽未能如愿,但找寻途中也算受益匪浅,故而在陆沉之孤身赴北历练时,给了她那本《白羽辞枪帖》,陆家枪法冠绝天下,陆沉之若能练到陆守当年那个境界,自然无需多此一举,只是根骨也好,天赋也罢,她这个枪仙之女终究与那杆墨枪有些许差距,兴许再给她五年十年跻身万象归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眼下她等不了了。那年北契之行,无数次的险象环生,让她学会了以战养战,《白羽辞枪帖》则让她学会了融会贯通,武道一途没有捷径,那她便只能一日不停半刻不歇的往前走,哪怕最后只迈出一小步。 这些时日除却练枪,陆沉之算是扎根在了钓鱼台,连她自己也没发现,不论是以战养战,还是纵阅天下秘籍,其实她一直都在走李长安的老路,或者说一路都在追赶,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大徒弟李得苦,陆沉之反而更像是继承李长安衣钵之人,二人都是不惜把自己逼上死路,而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数。 待那袭青衫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陆沉之才从秘籍上抬起头,北地女子眼眸更为深邃,看久了,好似一抹化不开的幽幽深墨。所以李长安才总说,女子眼眸应当璀璨如星辰。 二人对望良久,身边人当中陆沉之跟随她的时日最久,李长安对这个早已将性命托付的女子实在无话可说,陆沉之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最后李长安只是静静站到一旁陪了她一会儿,临走前,望着满楼的书架,轻轻道了一声:“以后这些秘籍古书都留给你,所以,别死了。” 陆沉之依旧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你也是。” 面朝正北的北城门,今日格外热闹,大清早开始街头上就陆续可见成群结队的江湖人出没,不消几个时辰,越来越多的各色江湖人汇聚于此,几家客栈酒楼不过晌午便人满为患,所谓捷足者先登,后来者不得不选择街尾甚至更远的城东或者城西落脚。 寻常时候这般场景在崇尚武风的北雍境内不算稀罕,前一阵子两北刚开战那会儿,就有过大批江湖武人远赴边关的情形,当地百姓于此顶多只是好奇,并未人心惶惶,毕竟在极少有以武乱禁的北雍,任你是天上龙还是地下蛟,来了这里都得乖乖循规蹈矩。 几家客栈酒楼毗邻不远,正好给那些他乡遇故人的豪杰侠客一个重拾旧情谊的机会,有多年不见的老友相逢,就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死对头偶遇,不过碍于那位北雍王的颜面,没人敢当街动手,于是纷纷邀起了酒斗,大都是整个宗门齐齐上阵,极少有以一挑十的好汉,许是来此之前听说过,都知道西北边关的打叶竹烈酒烧喉,没点酒量轻易不敢夸下海口。但结果往往是喝趴一个就抬走,下一个接着上,然后接着喝趴下,直到谁家宗门最后一个人站着,便赢得满街喝彩。 正当热闹时,有人走上街头,此人满身风尘仆仆似是刚进城,背负一柄极其罕见的宽背巨剑,与这名身形魁梧的落魄剑客倒是相得益彰,他来自万里之外的东海,其名贺烯朝。 行至城门几丈开外,贺烯朝抽出巨剑一把插入跟前地面,顿时汹涌剑气肆意外泄,引来一阵狂风乱舞。 紧接着便有数道身影,依次从几家客栈缓缓走出。 当先一人,腰挎名剑“挑灯”,身形修长,玉树临风,不惑之年仍不减当年风采,东越为数不多跻身万象归真的剑道大宗师,如今已是武评第六人的洗剑池池主叶白首。其身后跟着一对双胞兄弟,人送外号“双子剑”,早在李长安初到东越时,便有过一面之缘。 一对年轻男女不紧不慢走出客栈,仅是双双立在檐下,二人皆配长剑,气势不俗,周遭有眼尖的人认出大为诧异,竟是太白剑录堂的左公明,与近年来名声鹤起,直追那位女子刀法大宗师的刘太贞。前者毕竟早几年成名,且年纪也稍长,刘太贞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虽年纪轻轻,但传闻尽得那位百里剑老前辈真传,剑道造诣未来可期,加之江湖武林千百年来皆以剑为尊,当今天下除却那位已经一骑绝尘的北雍王,女子在剑道上崭露头角者仍是凤毛麟角,这个年轻女子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这对年轻男女正对面的客栈门前,蹲着一位刚挤出人群的同龄男子,没有高手风范,更无大侠风度,样貌长的不算差,但一看就是不讨女子欢心的类型。这个一面啃着猪蹄,一面摆了摆手好似赶苍蝇一般将那些无形剑气打散的男子,正是王越剑冢这一代的年轻剑魁,背负王越剑的陆难行。 街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和尚,老和尚一身灰衣僧袍看不出身份,但胜在宝相庄严,周遭离的近的人群只听耳边一声低吟佛号,那落魄剑客外泄的剑气便如云烟消散,小和尚巍然不动,只那身赤黄袈裟神圣无比。 有一负剑道人站在两个和尚身边不远处,一身青色道袍极为朴素,头顶木簪,脚踏步履,但仍有上了年纪的老江湖眼尖认出,此人便是许久不曾在江湖上现身的太阴剑宗宗主,元重明! 离城门最近的客栈走出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腰悬赤白双刀,英气昂然,举手投足不说什么宗师风范,仅是往那一站,便远远甩出江湖上那些所谓的仙子女侠几条街。她身边的女子神华内敛,端的一副江南女子独有的灵秀温婉,两人站在一处,一放一敛,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般配。这二位也不是旁人,正是拾刀庄庄主南泉柳与定风府大小姐江秋却。 一条大街齐聚各路江湖豪侠,以往武林盛事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众人正在兴头上,没成想这还不算完。 两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街边屋顶上,皆是一身靛青道袍,首阳山天师府,小天师卜天寿,剑首谭济道,若非新武评出了个不纳入三教中人的规矩,后者多半榜上有名。 整条街道忽然鸦雀无声,只因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人,那人身着武当青白道袍,背负一柄四十年前便名满天下的长剑,雪白长须垂于胸前,步伐稳健飘逸,所有人心中约莫只有一个念头,何谓仙风道骨,这便是仙风道骨! 来人止步于那名落魄剑客身后三丈之遥,朝独立于城头上那一袭青衫缓缓打了个稽首,开口声如洪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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