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位屈姑娘还在流沙城?” 李长安怔了一下,缓缓垂下眼帘,轻声道:“她已经死了,死在送信途中,同行的几个甲字房谍子只回来一人,顾不上带回她的尸首。” 洛阳跟着沉默了片刻,嗓音不悲不喜,“此事,等个合适的时机,我去与得苦说。” 李长安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似又想起什么,她略带着歉意道:“前几日织造局那边送来了几身衣物,有两套喜服,还有一件凤袍,咱们经略使大人说此凤袍不合礼制,有越俎代庖之嫌,将来朝廷那些言官定会以此大作文章。我倒懒得管这许多,我夫人从前穿的可都是龙袍,如今穿凤袍都嫌委屈了,他们爱说让他们说去,反正咱们也听不见。只是……恐怕得等上一段时日才能见你穿上了。” 洛阳似毫不在意,但神情不知不觉温柔起来,依旧淡然道:“你若想看,迟些穿给你看便是。” 李长安会心一笑,轻轻摇头道:“还是白衣好看,你穿白衣最好看。”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随后她拉起白衣女子,“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洛阳还是什么也没问,任由李长安牵着她一掠便出了王府。 片刻后,两人落在邺城面北的城头上,把值岗的守城卒吓了一大跳,看清来人后纷纷下跪拜见。 李长安没理会他们,拉着洛阳跃上城垛,而后指了指脚下。 洛阳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沉思了好半晌,才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好地方?” 李长安笑着没言语,接着一步踏出了城墙之外。 这一日,这座立于西北门户最北的雄城,它找回了曾经的名字。 洛阳城。 直到千百年之后都不曾再更改。
第535章 李长安没有直接去都督府,因为洛阳说想走着回王府,于是两人携手下了城头,在周遭一片惊艳目光中出了城门,然后沿着城墙缓步而行,一路从遍地黄沙,走到郊外渐有绿野,十几里路,两人都没再开口。 仿佛这一路,便提前走完了她们的后半辈子。 临到王府门前,两人心照不宣的停下脚步,转头相望,淡然一笑。 洛阳率先进了府门,李长安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门上那块几年前换上的匾额,觉着还是原先的“李宅”更为顺眼顺心。 大门内忽然闪出一道身影,瞧见李长安脚步一顿,便快步走上前道:“王爷在此作甚?” 李长安看着腿脚全然不似一个年过七十老者的大管事,有些好笑道:“你又为何在此?” 沈昱许是以为李长安领了人回来,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方才府上来了两位客,老奴瞧着身份不简单便先请入了府,哪知王爷王妃都不在院里,老奴想着您二位许是出了门,便来门前这儿候着,可不就巧了,正碰上王爷您回府。” 李长安奇怪道:“你怎知那二人不简单?” 沈昱比划了一下,道:“那二位一身道袍云冠,还背着剑,说是什么首阳山来的,老奴是年纪大,眼睛可不花。” 李长安脸一黑,“他们可有说来作甚?” 沈昱想了想道:“说来找王爷讨教一二……” 不等老管事说完,李长安立即摆手道:“就说本王不在。”接着一转身便没了人影。 清风山山腰处的那座凉亭中,两个年纪相差半辈的读书人正对着一盘棋,杀的难舍难分。 一个说,林大人你可是一道经略使,位高权重,这点容人度量总得有。 另一个摇头摆手,江老先生,一局棋从头到尾您算算都悔了多少步了,这一步下官坚决不能再让! 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沉默不语,显然并非观棋素养,而是根本不想参合进去。 一道清风刮进亭内,在女子身边坐下,一开口就替她解了围,“本王听说今日有好些江湖侠士进城,其中就有江小姐想见之人,他们应该下榻在北城门那几家客栈,江小姐眼下若得空,不妨去见见?” 江秋却几乎是立即起身道了谢,若非碍于人前礼节,估摸一眨眼就跑没了影。 “听说北固山一战大捷,王爷今日怎有空闲?” 江映松嘴上一面说着,手底下偷偷拿回了一颗棋子。 李长安点点头:“嗯,是打了胜仗,不过昨日有一封紧急谍报从流沙城送来,上头说两日之后四十五万北契大军就要打到古阳关来了,按照日程算,也就是明日,本王就是来知会你们二位一声,最迟今夜出城。” 亭内沉寂了片刻,林杭舟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棋盘,捻须笑道:“下官就不走了。” 偷子被抓了正着的老儒士若无其事又放了回去,立马跟着道:“老夫也不走,林大人棋艺高超,老夫定要与他分出个胜负,不然寝食难安。” 李长安似料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也不劝说,只转头看向老儒士道:“林大人为他闺女求个安心才留下,老先生不走又是为何?” 老儒士抖了抖衣袖,一本正经道:“不是老夫自视甚高,看不起江湖武夫,他们总说我们这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庄稼把式都不如,就光会嘴皮上说说济世救民,他们又哪里懂得何谓书生意气?虽说老夫也看不到后世如何评论,但北雍这一页史书若留下的只有那些名将大将,岂不无趣的很?后世会如何说,他们只会说国难当头,竟无一位读书人敢替君守国门,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儒士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摆手一面道:“老夫不走,谁要走让他走去,我江映松死也不走!” 李长安没再多言,与林杭舟相视一笑,而后便告辞离去。 林杭舟拈起那颗方才被老儒士偷去又放回的棋子,笑道:“老先生,咱们可说好了,最后悔棋一次,下不为例。” 下山途中多了一个人,这几日在王府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年儒士飘然而至,李长安对这位东越楚狂人谈不上心存感激,若非因为洛阳,她相信楚寒山仍然会做一个置身事外的观棋人。但不论如何,事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若硬要说,二人之间更像是君子之交。 这条山道还算宽敞平坦,二人肩并肩走的不紧不慢,李长安先开口道:“先生有没有想过,用点非常手段把她敲晕了或是迷晕了再带出城去?” 楚寒山竟十分诚实的点头,“不过要是拦得住,当年去冲河救你时就该拦下,也不会有之后那些事,如今再来后悔……那比早知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句话还可憎。” 许是没料到八斗风流的楚狂人竟也会说些乡野粗鄙之言,李长安诧异之余又忍俊不禁,“我原本对你们东越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安心了。” “安心?”楚寒山气笑道,“怕不是找个理由心安理得吧?”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反驳。 二人不言不语走了一小段路,远远可见山脚王府屋林轮廓,李长安轻叹了口气,平静道:“有些话,兴许只能跟先生你一吐为快,其实我也没把握敢说一定就能守住古阳关,有没有觉悟是一回事,实力够不够是另一回事,我跟耶律楚才较劲了这么久,双方心里都有数,所以到最后她也不玩花招了,干脆把北契最拿的出手的兵马都搬来跟我做个了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但之后北契若想凑二三十万兵马再南下中原也不是不可能,那日我从武当山回来不久,便收到南疆的谍报,陈玄策独木难支极有可能已经投叛,若真是如此,即便徐州如今大局已定,中原也免得不一场乱战,除非姜岁寒肯舍得下那张龙椅,到时候以朝廷的大军再加上姜凤吟的兵马,轻而易举就能把北契铁骑阻挡在青州之外。” 说到此处,李长安苦笑了一下,“但说来说去,怎么都是我北雍下场最凄惨,唯独这一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这世上倘若真有后悔药,哪怕重头再来一遍,大抵也是这般结局。” 楚寒山盯着脚下的路,沉默许久,轻轻叹息道:“历代王朝,都有某些时刻需要某些人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一旦站在了那个位置上,便是责无旁贷,便是当仁不让。一甲子前李世先将军是如此,当年山阳城前余老将军亦是如此,不久前巨灵江畔那位长公主更是如此,如今只是轮到你北雍王李长安罢了。”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儒士缓缓停下了脚步,“王爷可曾还记得那年在荆州所说过的话,他人投之以木桃,才有今日的北雍,王爷便报之以琼瑶,还他们一个太平天下。但不论王爷究竟是出于什么初衷,只要王爷站在这里,楚寒山便也站在这里,至于结果如何,不打怎知?” 走出去两三步的李长安转身望向中年儒士,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句话我一直想与先生说,很早之前我便觉着,先生说话从来不像个读书人。” 这位当之无愧的儒圣哈哈大笑,身形一掠而起。 吐出心中积郁的李长安一身轻快,脚尖一点,飞身下山。 王府南面的几座小庭院,是专为府上贵客下榻所备,昨日夜里有位年轻姑娘住进了其中一座小院,大管事吩咐过不许下人随意进出,故而整座小院显得有些冷清,连个伺候的婢女也不见。 李长安悄然落在院中,四下环顾一圈,没寻见女子身影,便走到房门前抬手轻扣。不消片刻,房门应声而开,里头站着那位远道而来的莲花宫宫主。 叶犯花见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摸样,也不意外,径直走出屋子道:“就知道你要来,还是屋外说话吧,免得传到那位王妃耳朵里,又提着剑来吓唬人,奴家可吃不消。” 李长安冷声道:“她没你这般小心眼。” 叶犯花装作没听见,走到院中回身望着站在檐下的李长安,意外干脆道:“王爷想问什么便问吧,奴家绝不隐瞒。” 哪知李长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问的,王府死士已经在去徐州的路上,若真如你所言便就此罢了,否则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叶犯花双手捂着胸口,娇笑道:“奴家怕死了。” 李长安冷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关外要打仗了,你何时想走便走,不必与谁知会。” 言罢,李长安大步走向院外。 身后传来叶犯花幽幽的嗓音,“我既来了,便没想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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