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江浮才明白为何林虞的情况那么危险,却仍要山远水迢送她到这儿来。 默尔斯医院比港城医院的规模还要庞大数倍,占地极广,暴雪遮掩下,楼层高得快望不到头。 这样的地方,既是更大的生死场,也是更深的销金窟。 林虞的病房安排在低层,她的心脏供体正在监护室靠机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等待不久后的移植手术。 带路的是个高眉深目的女医生,来来往往全是异国面孔。 这个国家的语言像西班牙语和俄语的混合,江浮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懵懵懂懂嚼不清只言片语。她安静地跟在旁边,听林声和那位女医生聊着什么。 谈话间隙,林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主动给江浮翻译。 “阿虞的情况目前平稳,手术安排在明天下午。”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样很麻烦,用自己的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选了对应的语言后交到了江浮手里。 接下来的每一个拗口单词,在江浮眼前都变得清晰无比,有了深刻的印记。 因为林声三天不理人而坠入冰窖的心,开始缓慢回温。 林虞躺在病床上,手臂绑满监护设备,比上次见面消瘦更多。她吃力地弯起嘴角,笑意却只是流于表面,不达眼底。 “刚来那天,我去见了给我捐献心脏的女孩。她只比我大两岁,还那么年轻,就没了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机会。” 话里藏满遗憾内疚。 她的情况悬于危线,纵使有了心脏,纵使到了默尔斯医院,也要承担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对于心脏供体的细节,薛鸣没有和林声透露过多,只知道那个女孩在四天前就已经宣告脑死亡,现在才从林虞口中得知更多细节。 “明天是妈妈的……”林虞顿声闭起眼睛,没有把话说尽。 江浮深深望了眼林声的背影,之后的话没有再听。她把谈话空间留给二人,独自退出了病房。 空荡的长椅上多了个女孩。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发梢湿漉漉的,似乎刚淋雪走来不久。 这样冷的寒冬,她却穿着浆洗发白的灰色长裙,外头还套了件不合身的长款薄羽绒服,脚上只有一双老旧的胶鞋,甚至连袜子都没有。 江浮四下望了望,没有见到别的人。 她分辨了下对方的面容,用国语温声问:“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忽然响起的话把女孩吓得不轻,她警惕地靠墙往后退,长满冻疮的手在凳子上焦急地摸索。 随着物体落地的闷声,江浮看到了掉在椅子下方的东西。 一根盲杖。 她心中一震,此时才发觉女孩的双眼空洞无神,座椅旁边还蹲着只温顺的导盲犬。 女孩误以为自己占了江浮位置,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无措地用外语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细细软软,仰着脸看人时,眼睛里总有种无辜感。 江浮将盲杖捡起,她听不懂生涩拗口的外语,只能把林声的手机当作救星。 此后长达二十分钟的交流,女孩的情绪渐渐被安抚,变得平静。 她们对着翻译器,一字一顿说着不同的语言。 从温软的话里,江浮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和过去。 阿尔亚。 那位躺在监护室的心脏捐献者,正是她的孪生姐姐。 她们在福利院呆了几年,后来辗转间被外国父母领养,千里迢迢带到了默尔斯。养父母对她们不好,动辄打骂。高烧四十度不肯送医,导致阿尔亚的眼睛彻底失明。有了亲生孩子后,更是转手将她们遗弃。 这些年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在异国他乡活得艰难。 阿尔亚离开太久,已经不会讲国语。 “是我签的器官捐献协议。”她说。 江浮越听越觉得心底空落,不敢问阿尔亚,她姐姐脑死亡的真正原因。 可阿尔亚知道了江浮和林虞的关系后,早已放下戒心,毫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过去。 “姐姐为了早日筹钱治好我的眼睛,做了杜克公司的试药员,每次能得到两千报酬,只是这次很不幸,药物中毒后引发了急性肾衰竭。” “我并不那么难过,在默尔斯这些年,姐姐患了很多难以根治的疾病,夜里总是疼痛难忍,只是我们没钱医治。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可我什么都懂,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阿尔亚攥着满是冻疮皲裂的双手,总不肯松开,里面是揉成团的小纸条,“我知道,接受心脏捐献的人在这间病房里,就让她替我姐姐活下去吧。” 为了两千块钱试药,现在更是赔上了性命,想想都悲哀。 江浮难忍心中悲凉,她脱下自己的绒毛手套,想替阿尔亚遮挡走廊里的寒风。 随着阿尔亚后退的动作,一张单子从口袋里飘出,在半空旋转几下后落到了脚边。 在翻译器下,表头写着的几个字渐渐明晰。 角膜捐献协议。 她问:“这张单子,是你姐姐给你的吗?” 阿尔亚摸了摸口袋,才发现东西丢了。她摸索着接过来细心折好,又把冻裂的掌心摊在江浮面前。 “姐姐药物中毒后昏迷很久,中途曾醒过一次,把这张单子和纸条给了我。” “她叮嘱我把单子交给受助者的家人,您能帮我看看纸条的内容吗,上面不是盲文,我不知道写着什么。” 江浮不再看那角膜捐献协议,从阿尔亚手中接过揉皱的小纸条。 凌乱断墨的笔触拼凑得歪七扭八,最后的单词只写了一半,晕染着斑驳泪痕。 很可能没来得及写完,阿尔亚的姐姐就昏迷了过去。 江浮活动着僵化的手指,用翻译器对着字母,认真地一点点将纸条译出。 那些字句,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让我成为你的眼睛,以后的路慢慢走,不要急……】
第88章 (二更) 心脏移植手术安排在明天,阿尔亚今天到默尔斯医院来,只是专程为了见姐姐最后一面。 “我见了姐姐完整的最后一面,已经没有遗憾,刚才本想看看受捐者,可里面有人我就没有进病房,请她代替我姐姐活下去。” 江浮攥着那张眼角膜捐献协议,心知阿尔亚姐姐没有用盲文叙明,就是不想让阿尔亚知道眼角膜供体来自自己。 “如果现在有机会重新看世界,你是否愿意?” 半晌无言后,阿尔亚摸索着把保暖手套放回江浮手里。 不是拒绝,胜似拒绝。 “这样的生活我重复了很多年,早已习惯黑暗笼罩的一切,即使有眼角膜,我也出不起手术费,请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在导盲犬的牵引下,用早就冻伤裂开血痕的手拿起盲杖,此后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在了默尔斯医院。 林声出来时,阿尔亚早已离开。 刚才病房外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或许为了方便探视林虞,孟行恪安排的酒店并不远,坐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江浮坐在林声身旁,这是她以往所想要的独处,现在却罕见地没了聊天积极性。 江浮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跟林声挑明,她无法消化和阿尔亚谈话带来的冲击。小纸条翻译出的字句,也在时刻灼烧她的心。 回到酒店独自呆了几个小时后,江浮最终没忍住,敲响了林声的房门。 林声粗略扫过眼角膜捐献协议,发现上面的名字,正是林虞移植的心脏供体。 “你从哪儿得来的?” “出病房后,一个盲人女孩给我的,捐献者生前嘱咐过她,一定要交给受捐者家属。” 早在拿到捐献协议时,江浮就明白了阿尔亚姐姐的用意。 她生前只有一个愿望。 决定捐献心脏,是想以此为筹码和接受移植的家庭交换,希望他们能支付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 出不出这份钱,取决于林声。 江浮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又补充了句,“她的家境好像不是很好,外头天寒地冻,却穿得单薄。” 意料之中,林声敲响了冯澄的房门。 “联系医院,询问一下捐献者生前的住址。” 冯澄睡眼惺忪倚着门框,“您要做什么?” “找人。” 外头天色将暗,风雪愈盛。 林声把捐献协议折好,没有休息打算,穿好外套就出了酒店。见她如此匆忙,江浮就知道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有了着落。 在医院的帮助下,阿尔亚蜗居的地下室很快被精准定位。她们去到时,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却漆黑一片,沉沉闷闷不见人影。 除了等待,没有任何方式能联系上阿尔亚。她的生活朴素至极,甚至连手机都没有。 江浮很怕耽搁,因为明天就要进行器官摘除。如果找不到阿尔亚,那眼角膜供体就没了用处。 萧索夜色中,枯叶和雪花一同飘落积摞。 冷风骤起,吹着林声的围巾末端。 拐了个弯后,她的围巾径直搭在了江浮身上。 林声:“……” 江浮:“!” 不远处的冯澄:“!!!” 围巾的雪松冷香刺激着神经末梢,江浮的脖子上暖意融融。 林声没有说话,也没有把围巾收回。 在奇怪气氛笼罩着几人时,阿尔亚终于带着导盲犬回来,打破了僵局。她拿着强光手电,牵着导盲犬在及膝深的雪里走得艰难。 随着围巾抽离,江浮刚暖和没多久的脖子又被冷意裹挟。她回头再看,林声已经退到了五步远处。 地下室极其狭窄,无法同时容纳多人。 不会外语的江浮和冯澄自觉留步,让林声进去和阿尔亚交谈。 冯澄走到江浮身边,神神秘秘说:“江小姐,给你看个东西,要不要?” 江浮看到了她手里攥成团的雪球,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 冯澄见自己被误会,连忙丢了那小雪球,拍了拍手打开平板递来。 屏幕里是一张照片,拍摄于十分钟前。 照片里林声和江浮并排立在路灯下,共同系着一条围巾。两人的肩头和发丝上落满新雪,看起来恬静又安和。 “怎么样,我手快吧!” 冯澄骄傲地扬起下巴,被冷风窜入又缩了回去。江浮摘掉厚厚的手套,给她竖了个拇指。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声终于从地下室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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