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男子身旁人都甩袍半蹲,竟人人抽出弩机,瞄准戏台。就在这箭将离弦时,一声虚弱的大喝,打破杀意。 “住手!” 人也好,鬼也好,皆顺着这声转头。瞩目之下,一名散发披衣的年轻姑娘连滚带爬上了戏台。围观的人鬼不知,他们病倒的郡主,在昏迷第十天醒了。 “住手……住手……”何易晞大叫了一声就没力气再叫第二声了,只能不住地喃喃。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随意披穿的衣服宽松的罩在身上,好似瘦了两圈。她踉跄跨到谢鹭身前,张开双臂,勉强挡住谢鹭,对那男子哀求道:“叫他们住手……不要杀她!爹!” 她刚说完,就听到身后木剑落地,然后是一声了无生气的笑意。 “何易晞,好玩吗?”
第六十八章 乱。 风声、囍乐声、刀枪声、窃窃私语声、箭弩上弦声,在何易晞耳朵里乱撞,撞得她头晕耳鸣。大病初醒,就要面对这一场混乱的噩梦,卧床十天的她没有力气理顺这荒唐的局面,只能先以身挡下父亲亲兵杀人的弩_箭。 可是,挡得了身前凛冽的杀气,挡不住身后绝望的死意。何易晞不敢转头,却又不由得转头,然后在她最自得的瓮城大戏台上看见一场真切的魂飞魄散。 “谢姐姐……” 和泪而下的三个字,比三支弩箭还要锋利,击碎谢鹭最后一口徘徊鬼街的生气。 “呜!” 谢鹭觉得恶心。何易晞的声音揪着周围这旋转颠倒的一切贯穿五脏六腑让她反胃。她扑跪在地,锤着胸口呕出一滩腥红。 内伤复发,是人是鬼,生死无话。 何易晞毫无血色的唇颤抖得喊不出话,只能泪如断线地死死盯着谢鹭,看着她泪溅血污,看着她从怀里掏出烙饼一寸寸揉碎,看着她望向自己笑如鬼魅,看着她摸起地上那支弩_箭调转箭头向脖子上那块伤疤扎去! 啊! 何易晞没有力气扑去,也来不及扑去,绝望像这个时节的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冻得她浑身战栗。在泪水模糊视线的最后清醒中,她似乎看见了撞进人群中风尘仆仆的郭萱雅。她终于哭嚎出声,用尽力气嘶喊:“小郭郭!” 噹噹! 两支银针应声飞击而来,打偏了谢鹭手中决绝的箭尖。她还来不及再捡,又是两针刺进手臂,彻底熄灭她眼中黯淡的泪光。 何易晞见谢鹭中了郭萱雅银针晕倒,狂跳的心暂时砸回胸中血海。力气已经耗尽,她站不住,倾身扑跪在地。四周人腔鬼调嚣叫,目光如矢,她不能爬去谢鹭身边。她只是挣扎着手脚挪转向台下的定远侯,在失去意识前反复哀求那位真正掌握瓮城人间鬼街的阎罗之君: “爹……别杀她……别杀她……别杀她……” 阖上眼睛,最后的寒光是父亲冷峻的眼神。再睁开时,看见的是袅绕的暖烟。何易晞还没能从刚刚的噩梦中回过神,耳边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郡主已无大碍,就是需要静养,吃好,穿暖,好好调理。往后切不可着凉了。在下这就去禀告侯爷,现行告退。” “您慢走。” 何易晞看清身边是谁,待外人退下,虚弱地开口:“小郭郭……” “郡主!”郭萱雅见何易晞醒了,喜得一个趔趄,扑到她床边:“渴不渴?饿了吗?!”她得到郡主病倒的密报后心急如焚,表面还要装作一切如常。在加快送完五城四镇的年礼后,她交代下队伍,自己单骑星夜兼程赶回瓮城,没想到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救下生无可恋的鬼。此刻她已疲惫至极,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心疼她那把人间鬼街玩砸了的郡主。 “谢鹭呢?!” “没事没事……我的针就是让她昏迷一会,不伤身……” 何易晞眉头挤成一堆,从被子里费力抽出右手,拽住郭萱雅的袖子,半起身子急吼道:“我是说我爹,他没有把谢鹭……” “没有没有……侯爷只是把她关在我们府里的私牢,没有动她。” “她不会再自尽吧?!” “不会。我那个针还是有点药效的,她现在应该动不了。诶,别急……一会就能恢复了!” “呼……”何易晞长吁,卸力倒回床榻,干瘪着喉咙问道:“我爹呢?” “侯爷担心您的病情,带了他的心腹大夫来给您看病。刚刚那位就是。侯爷现在在听城尹他们汇报城防。” “啊……那快!快!” “快啥啊?!” “我去放了谢鹭,让她快跑!等我爹腾出手来,一定会杀了她的!”何易晞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就要下床,被郭萱雅一把按住。 “您放不了她!私牢有侯爷的亲兵守着,谁都不让进,包括您。”郭萱雅压低声音,瞥眼房门:“这里也有亲兵守着,没有侯爷的命令,您都出不去!” 何易晞怔怔望着郭萱雅,随即捏拳,狠狠砸在额头。大概是定远侯心腹大夫对症下药,服药之后她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可是越清醒,心越疼。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长觉醒来,事情就变成最坏的状况。谢鹭闯街出来,还遇到了来探病的爹,还当街剑弩相向,阳间事还能比这更坏吗?她真想倒回病榻,重新做这个梦。 “那我只能告诉爹我喜欢她了……” 郭萱雅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您病糊涂了?您怎么能告诉侯爷……要死要死!我就说……” “如果不是这样,我有什么理由救得下她?爹肯定知道她的身份了……”何易晞回想起谢鹭在戏台上自尽的惨状,眼圈登时就红了,哽咽道:“谢姐姐现在一定很恨我……不行……”她用力摇头,抽搭鼻子道:“我不能现在想这个。先保住她的命,其他的慢慢来。” “您说您喜欢她,侯爷不是更要杀了她吗?” 何易晞闭目,掩不住满眼愁苦:“我只能赌我爹对我的溺爱了……实在不行,要杀她就先杀我吧……” 同生共死的决心还没表完,门咿呀而开,两位亲兵在门外行礼:“侯爷要见郡主,请您过去。” 郭萱雅想同去,被亲兵挥手挡下。何易晞一人拖着绵软的双腿,跟着亲兵来到前厅,挪到厅头高椅前,跪下,行礼。 “爹……” 定远侯坐在高椅上,居高临下注视病恹恹的小女儿。他脱了为了隐藏身份的便服,未除甲胄,看上去更加威不可言。得知何易晞昏迷后,他抛下公务,只带小队亲兵赶来瓮城,不曾想竟看到这样一个白囍送棺,怪事咄咄的瓮城。 荒唐! 独峰关的公务已让他烦愁不已,女儿也让他不省心。他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他没想到素来胆大调皮的幺女竟敢将本已处死的始山侍卫私留,不知她究竟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而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出乎意料,当定远侯以为私留俘虏已经是何易晞大逆不道的极限,没想到瞬间就刷新了他想象的底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都不能让这位征战沙场三十年的男人动摇,却在听完女儿的陈情后,声音摇晃,指尖颤抖。 “我喜欢她,爹!我不能让她死!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嗯?!”定远侯皱眉,揪了把下巴上短密的胡须,又挠了挠头,起身踱步,仿佛陷入人生最大的迷惑中。何易晞忐忑得胃反酸水,终于忍不住偷看,见父亲停住脚步,向外喊人。 “钟无名!” 门外守候的心腹亲兵应是而入。 “把那个女子带过来。” 钟无名领命而去,少倾就把谢鹭带来,推搡在地。何易晞见她手足力气好似还没恢复,坐都坐不起来,极想去抱住她,可是看了眼父亲,又不敢动。 定远侯挥手让亲兵退下,接着走到谢鹭身旁,上下打量她。见她躺倒在地,长发遮面,闭目不动,不知是昏是醒。他渐渐松开眉头,眼神如刀,低声道:“始山想干什么?竟敢派妖女蛊惑我女儿……” “妖女?蛊惑?”何易晞觉得自己听错了:“爹,您在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她勾引你让你神魂颠倒才说得出刚刚那些鬼话!你的病,说不定也是她……” “爹!什么跟什么啊,要说勾引,那也是我勾引她!”何易晞见定远侯这样误会谢鹭,登时急了。 定远侯听罢,走回何易晞身前,伸右手指问道:“你再说一遍,谁勾引谁,你想好了再说。” 何易晞不用想,脱口大喊:“我勾引……” 啪! 裂声脆响,何易晞苍白的脸上红痕立现。这一巴掌,扇得何易晞忘了疼,忘了怕,一时间只有惊和懵。这是她第一次挨父亲耳光。以前再怎么调皮,最多也是被打屁股,父亲终是不曾真正生气,而这次……何易晞捂着脸,惊愕地看向定远侯,眼睛里瞬间被泪水盈满。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再说。” 疼,火辣辣的疼,翻涌着对父亲从她出生到现在打的第一个耳光的滔天害怕,何易晞不得不想,想好后再喊出唯一的答案:“我嘞!” 啪! 晕痛之下,何易晞双手撑地不让自己趴倒,双目紧闭咬着嘴里的血沫继续回答父亲的耳光:“我嘞!是我嘞!是我勾引她!” 定远侯气急窜上头顶,抬掌还要再打,忽然就有人笑声连连。 “哈哈哈……哈哈……” 何易晞顶着剧痛扭头,看见谢鹭不知何时已经席地坐起,正微仰着下巴哈哈脆笑。她头晕目眩,一时不明白谢鹭在笑什么。 定远侯也不明白。他手掌跨步,一把抓住谢鹭领口,把她揪起问道:“我教训女儿,你笑什么?” 谢鹭收声,嘴角依旧笑弯,眼中不惧不慌,直视定远侯,淡然道:“我看到了好戏,君侯还不让我笑吗?” 什么……好戏……何易晞如晴天霹雳,怔然望向谢鹭:“谢姐姐……” “你在看戏?”定远侯回望何易晞,见她瘫坐在地失魂落魄,又扭头恨然盯住谢鹭,沉声道:“始山人,好赌好酒,没想到还会用这样下三滥的阴谋。”一向大力支持和始山结盟一致对抗岐尧国的定远侯居然对始山人是如此评价。这评价倒也片面,姜珩羽不好酒,谢鹭不好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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