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终有尽,该是如此,天命自定。”温明裳宽慰地笑了笑,举杯敬了他们一盏清酒,她侧目注视沈知桐,“百年后的史册,想来再看今朝也是功过难评。” 澄酒平白添了苦涩,沈知桐饮罢后垂首苦笑摇头,指着她笑骂:“你啊!早知你如此不顾惜己身,我当日便不该听先生的话去济州唤你回来!哪怕、哪怕如同师叔一般,去官还乡当个教书先生安平一世,也好过今日步步惊魂,还要落一个千秋难评!” 这是气话。即便沈知桐当日没有去,温明裳也是要回来的,命数二字早在很久以前便已尘埃落定。 温明裳斟酒而笑,露出点调侃的味道,说:“师姐,金鳞非凡物,哪儿是你能左右的?这皇城固然波谲云诡,但……也有我珍视之人。胜负未定,哪怕一句私心为她,我也要和这世上最大的道理斗一斗。” 沈知桐听到此微愣,她迎着温明裳的目光和她对望。其实有些东西心里早有猜测,譬如所谓的为权舍情的传闻,但不知为何,今夜听到温明裳亲口说出这话,她心下竟是有些难言的酸苦滋味。 时势所逼,令得有些情分拿不到明面上来讲,那些情深只有她们自己才明珍重。 她看了一眼姚言成,和他无言地举起杯盏,向着他们的小师妹敬了一杯酒。 脚步声便是此时自屋外传来,三人闻声站起来,转眸瞧见崔德良正抬手挑开厚重的垂帷。三人齐齐拱手,唤了句先生。 “坐吧。”崔德良点头,温和地说,“家宴,不用拘礼,动筷就是。今年事忙,府上也没吩咐备些稀罕的,也就这酒还堪入口。”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宫中的钟沉闷地响了三声,载着礼官齐声的颂词飘向万里河山。 又是一岁更新。 姚家有规矩,姚言涛能代姚言成承了大头的繁杂礼数,却不能全然替代,他终归还是要提早些回去的。沈知桐倒是无事,只不过进来她家中长辈身体不爽利,崔德良念着这事,也交代着她早些回去。 “军资一事可记在心上,但勿要烦忧,终会有定论。”崔德良拢起大氅,交代完姚言成,又转头和沈知桐道,“翰林虽清净,但越是清流所在,越是要兼听则明。” 二人站在阶下,听罢拱手而拜。 “弟子记下了,谢先生教诲。” 屋中点着的香余下了最后一点,袅袅而上的白烟混在炉火蒸腾的水汽里,慢慢消散不见了。 温明裳将杯盏拨弄到了一旁,起身从进门处的木施上取下了氅衣。她扣着系带,听见崔德良忽然开口道。 “今夜有人代我入宫向一人传了句话。”阁老微微侧目,注视着自己最小的这个学生,“我让她,等一等,待明日。” 温明裳的手倏而一顿,她沉默了少顷,道:“先生是觉得……有转机吗?” 崔德良轻轻一叹,揣袖静立片刻道:“扬武将军之祸,已经够深。彼时我心有顾忌,但今时今日,该看清的,早已看清。” “先生,会有悔恨之心吗?”温明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阶下,“山长曾与我说起过一些太宰年的旧事。” “承之应当私底下骂过许多回吧?”崔德良笑起来,颇为感慨,“先帝也说过,心性有缺,若非严加管束,恐有大患。但是裳儿,你可知……如今九重阙上的无情君王,昔日就在这里,就在这座门前——” 他指向眼前积雪覆盖的石阶,“他在这门前提灯求了整整三月,便是此等时节。承之现在斥骂,但当年,也不是没有动容。只可惜……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想要坐上去的人,十有九变。” 温明裳抿唇不语。 “你今日问我会否后悔,我的确悔,却不是为所选,是为愧对先帝,愧对万民。”阁老缓缓合眼,“天下称颂再多,此一事错了,便都成了受之有愧。如今若还要令得你等小辈以身犯险……来日,我究竟对得起谁呢?” 温明裳面有动容,忍不住道:“先生……” “旧事如此,木已成舟。”崔德良抬掌抚上她发顶,“我意等,也不过此一日。你可知为何?” 温明裳微微一怔,随即道:“玄卫,沈宁舟。” 崔德良颔首,接着道:“兵起程敌。政、食、众皆胜之方可不疑。[1]洛将军率兵而出,已不惧其人,有你,无食之忧,这余下一个政……总该交还于她。” 寒风把梅枝吹得乱颤,温明裳还想开口问个中详情,却听见老师摆手送客。 “冬日天寒,你身子弱,别和我这老头子一般吹风,早些回去吧。” 小厮见状小跑而来,他手中拿着新的纸伞,大红的颜色抖开,映着温明裳身上的白衣倒是很衬这白雪红梅小景。 温明裳撑伞下阶,朝前走了一段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披衣站在檐下,小厮已经退了下去,他身侧无人,好似孤形吊影。积雪早覆满石阶,灯笼的光被横斜的枝梢岔开,没有一束落在他身上。 温明裳心头一动,忍不住转过身。 崔德良好似看出她的意思,远远地朝她挥手。 “回去吧。”雪慢慢勾连住鞋履,被岔开道光影也渐渐模糊。阁老对学生说。 “别回头啦。” 作者有话说: [1]原句是“兵起而程敌,政不若者勿与战;食不若者勿与久;敌众勿为客;敌尽不如,击之勿疑。”出自《商君书·战法》。 感谢在2023-05-28 23:56:10~2023-06-01 01:0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子呼鱼、镜是小脑斧 1个;
第258章 年礼 长安夜色渐浓时, 岐塞正在准备点燃城头夜间的烽火。雪停时正是傍晚,浓云逸散后天地相连处浮动着金芒,恍若天河倾倒下缓慢流淌入雪野的琼浆。鸣稷山高峻的山峦藏在稀薄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它被金色一并点染,在某个时刻像是连接着天地人间的柱石。 荼旗尔泽附近仍旧阒然无声, 斥候登上望楼的最高处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影子。风雪停歇后骑兵匿踪会变得困难, 岐塞朝各方眺望都算一览无余,留下的雁翎斥候精于此道, 无论是小股的骑兵突袭还是大规模的移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元绮微站在城头听完了望楼的回报,远方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暗淡浓稠, 她看着黑暗慢慢蚕食着余晖, 再度确认道:“什么痕迹都不曾有吗?” 斥候笃定道:“不曾。” 元绮微闻言沉默,她挥了挥手示意斥候先下去, 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停战后京城派人收敛了魏伯岭的尸首, 他们默认了这个监军死于战火中的暗杀, 但来自京城的防备没有停下。远在帝都的天子比想象中的更加忌惮北境的守军,他在既定的基础上加派了人手, 在各地驻军大营外增设起监军帐, 就是为了防止边军中有人阳奉阴违。 这些天子鹰犬学聪明了, 不再直接干涉过问边军调度给自己惹麻烦, 他们紧盯的只有一件事——不让一兵一卒踏出关城北上。 此前狼骑在关隘附近徘徊, 偶尔的摩擦让守军有充分的理由动兵, 即便无法追出去,干戈一起也能在无形中为雪野中追击的铁骑们示警传信。如果依照洛清河的判断,这样的局面还要持续一月。再有几日就是大梁年关, 此时城中的示警或许会因此稍有放松, 本该是个适合再度来袭干扰视线的时机, 可拓跋焘却在此之前退了兵。 战场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代表着可能发生的变数,当两方的统帅都是经验老到的将领时,谁能先一步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谁就有可能把僵持的局面全盘翻转。 副将看出她的犹豫,他四下环顾一圈,确信没有监军的耳目后向前一步,附耳探问:“都统,要放鹰通知吗?监军帐离鹰房不近,应当不会被发觉。” “你能确信鹰一定能把信送到洛将军手中吗?”元绮微低声道,“现在交战地的上空还有北燕的游隼群。” 副将张了张口,满面沉郁地低下了头。 的确没人能保证。 “拓跋悠死后,一同被毁掉的还有积攒多年的攻城器具,虽然看似狼骑不会再有机会撞开三城的大门,但当年三城沦陷时,北燕靠的也不过是弯刀与铁蹄。”元绮微道,“拓跋焘是否真的把人调离了岐塞还是未知数。” “那就更该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副将攥紧拳头,“都统可有主意?实在不成……”他往后瞥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今夜叫人去把监军帐给……” “不必。”元绮微撑着墙头,她在短暂的思忖后下令,“去写军报,盖我的印,一份用鹰传信给关中的季都统和世子;另一份,拿去监军帐,告诉他们,这是北境发现的新动向。” 她侧眸望向昏暗中逐渐亮起的烽火,接着道:“今夜烽火只留西南两侧,东北的不要点。如果监军问起,就说……” “我要试一试拓跋焘是否真的萌生退意,有了就此打住的意图。” 副将没有犹豫,当即领命去办了。 ****** 海东青飞累了落下来,它跳着脚围着雪地里的洛清河转悠了两圈,最后觉着爪子实在被冰凉的雪冻得难受,展翅飞到了踏雪的马鞍上。战马正低头舔舐着半化开的雪水,觉察到背上的动静也没去搭理。 寒冬里白石河被尽数封冻,河岸周围在无风的夜里安静得吓人。 轻骑的声响被藏进了厚实的雪里,林初跳下马背,说:“烽火灭了。” “哪个方向?”洛清河丢掉了手里的枯枝站起来,肩上的雪随着簌簌落下,把原来雪地里化开的痕迹迅速掩盖了。 “从岐塞到夏郡的出关口。”林初附身在雪地上给她比划,“岐塞的东北最开始的动作,最后到夏郡的西北方。” 她斜着画了个圆,又抹掉了上半部。 “下面的烽火依旧在示警,三地的将领在今夜同时熄灭了面朝我们的烽火。” “关中如今内外传递都困难。”李牧烟拍拍手也跟着站起来,“绮微谨慎,这是有不得不传递的信儿给我们。” 各营的将军们听到动静,陆续聚拢过来。这处短暂驻扎的营地夜里也不敢长时间地点篝火,军士们扛着冻,都在咬牙和北燕人较劲。 “在外头的只有我们和北燕,这是在告诉我们北燕的动向。”左晨晖入夜刚回来,问询探头过来时手里还捧着啃了一半的蒸饼,“灭了烽火,是说斥候找不到骑兵了?” “天枢在边防上砸了大银子,我们留在边境的都是探查的好手。”林初抱臂而立,“有点动静就能被发现。如果这个时候附近的骑兵都散了,那就只有可能是拓跋焘把人都叫了回去。飞星这几日在周围探查到的骑兵踪迹也在减少,他们在往西北方向的鸣稷山后方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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