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世上从未有假象成真的道理。 所以他暗害忠良、放逐贤才,只为了让自己一手打造的繁华幻梦可以永不被打破。而独独留下崔德良,是因为他需要有人见证自己铸就的“繁荣昌盛”,这句肯定,一向直言不讳的萧承之给不了他。 世族依附皇权而生,崔氏乃其中名门,崔德良行事又历来温和稳健,他几乎笃定,哪怕看在少时拜师的诚心与乖顺,崔德良都绝不会有一日真正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哪怕在驿马案追回诏书、群臣夜叩宫门时,崔德良所做的至多都不过以离去为挟,咸诚帝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变数。 直到今日。 “臣,想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库充盈、四方文风显盛,科举之兴使得寒微之士复起乡野。”崔德良闭上眼,像是在平复着胸中激荡的情绪,他再度开口时的言语变得更加平和,不像是回禀君王,而像是回到了往昔某时对待晚生的谆谆教诲。他说,“而今中兴之相近在眼前,陛下……要因今日之事,将往昔之利尽数弃若敝屣吗?” 砰! 掌骨重重拍响桌案,咸诚帝陡然站起,厉声道:“复起乡野?好啊!那阁老看看这天下士人又是如何对朕的?!” 堆积的奏折被尽数扫落,其中有几份顺势滑落金阶,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足下。 晋王斟酌着分寸,正想说为君分忧将那些折子一一撤下,却见身侧的太子缓缓弯下腰,将那些散落的纸页收拢到了一处。 慕长临没有唤来两侧垂首静立的太监,他将这些被摔打揉捏得不成样子的书文尽数握在了手中,没有分毫的轻贱。东宫僚属在此刻齐齐抽气,面带惶恐,生怕这个举动会触怒本就阴晴不定的天子。 可惜咸诚帝眼下并无闲暇,他被愤怒与羞恼冲昏了头脑,迫切地逼问眼前的老师:“不奉君,不效主!此等士人要之何用?!都如温明裳一样欺上瞒下不成?!对、对啊!此等佞臣还是你举荐于朕!听阁老的意思,是不满已久了罢?” 他猛地一甩袖,指着背后的龙椅,目眦欲裂道:“好啊!那这个位子你来坐,岂不快哉!” 这种话岂是能轻易说的?登时有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上连连叩首道天子息怒。 温明裳没有如这些人一般俯首,她在混乱里环顾殿上众人诸般神色,像是冷眼旁观一场狂涛中的众生相。她并不为咸诚帝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意外,从驿马案到如今,印子早已埋下,在各派势力博弈间,天子早已失去了真正把控时局的机会。 他活在臆想中太久了,久到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输。比起早有预料的崩溃与怒火,温明裳其实更想知道,崔德良昨夜的那句等一等,究竟是在等什么。 长公主就在殿门前,她和自己一样,在等阁老的答案。 混乱中,崔德良终于动了,他向前迈了半步,骤然抬高的声音令得私语登时消散无踪。阁老迎着天子惊怒的目光,缓缓撩袍跪地一拜。 “臣不敢。” 咸诚帝的容色因这三字稍有缓和,但还不等他放下紧绷的心神,崔德良的下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 阁老说:“但老臣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放三州忠良、放天枢能臣、放……锦平长公主。” 如此直言就算是慕长卿也觉得意外,她忍不住侧目,眼藏愕然地望向阁老。 温明裳选择今日将所行种种置于明面,就未曾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但天枢所行确是民心所向,咸诚帝在盛怒下会下令将她打入诏狱,却在其后不能立刻杀了她。 长公主亦然。 民意已成滔天巨浪,这是天下无人能真正把控的东西。 恰到好处的示弱能让多疑者自以为有能力重新摆放山河中的棋盘,他为求稳妥必定要保证斩草除根的人选出自亲信,玄卫若是四散,那就是禁宫之中风起云涌的机会。 这个计划危机重重,却在潘彦卓游说使节成功后变成了不可不为的定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州郡官员们相信温明裳,而温明裳把信任交托到了慕奚手中。 慕奚同样不曾起身,风早已停下,披帛飘落覆雪,看不清原本的纹样。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目光仍旧落在崔德良身上。 金阶上的天子已是怒火滔天。他再度掀翻了案几,斥道:“朕不准!此等逆臣……不!此等逆犯留之何用!朕未即刻下旨判其斩立决,已是无上恩德!此意已决,不必再劝!” 若是连阁老所言都无用……朝臣中有人扼腕叹息,颓丧地低下了头。 旁侧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他犹豫地望一眼下首,正想着是否要开嗓宣告退朝,却在听见随即响起的一个声音时瞪大了双眼。 崔德良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垂缨滑过大红的官袍,如同清风一般抚过了胸前的白鹤。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兀自站起身,说:“那若是臣说,三州之粮草军资调动,实乃臣之所为呢?” 咸诚帝蓦地愣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温明裳眼睫轻颤,终于随着这一句话抬起了头。 送往各州的密信出自她手,但其中也的的确确盖有崔德良的私章。可内阁何其重要,天枢数年后可废去,内阁却是不成。崔德良此时将这话道出,其实只会徒增天子惊惧之心,并不能当真让人回心转意。更何况崔德良还代表崔氏,此话一出无异于公然叫板,他的态度便顷刻间决定了朝中世家清流一系倒向何方。 但依照昨夜崔德良话里的意思,应当是要令得玄卫四散,促使长公主成事以护雁翎战局。此举……并不能成事。 她收紧指骨,心中平添了些不好的预感。 思忖间,阁老已又将适才的话重提一遍,天子如梦初醒,当即颤声道:“崔德良!” 他眸中尽是惊骇,指着阶斥道:“你莫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崔德良终于笑起来,他像是终于耗尽了劝谏的气力,释然般轻语道:“陛下为天下之主,自然可以杀伐随心,又何必惧区区一个崔德良呢?” “你……你要做什么?!”咸诚帝猛地向前,但他终归没真正下阶,而是停留在了九重阙的最高处仍旧俯瞰众生。 他站在那里太久,走不下来了。 “陛下,文人……有傲骨。”阁老闭上眼,这后半句却像是说给在场臣工听的,“文臣若不可劝君王从德为天下谋,又与佞臣何异。百年之后,会有后人戳着你们的脊梁骨痛骂,不知直谏辅君,累得社稷蒙难,苍生离散!” 咸诚帝还想指责,却见阁老缓缓睁眼。老臣止不住地连声咳嗽,他呼吸微促,十余年来头一遭不顾礼数仪态地仰首大笑。 “老臣答应过先帝,此生必尽己所能、所学,福泽于天下。”两行泪骤然滚落,崔德良回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公主,又在收回目光时飞快地略过了大殿正中自己那位最小的学生,“而今,重现盛世的机会就在眼前……” 重檐劲风骤起,垂帷珠帘哗啦啦地曳动作响。 “愿臣今日所行,能令陛下悬崖勒马,回心转意……天佑苍生,天佑大梁——” 言犹未尽,电光石火间,被捧于掌中的官帽猝尔坠地,帽珠在磕碰下层层碎裂,珠帘嘈杂的响动遽然间被一声巨响取代,血光自虬柱泼入每一个人的眼中,化作了金殿上再也拭不去的一抹红。 咸诚帝意图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知是由谁而始,满朝官员失声痛呼。 “阁老!” 崔德良的身体顺着虬柱缓缓下滑,血水自额前淌过老去的眉目,一点点点染了胸前白羽。 那只仙鹤振翅欲飞,却好似正哀鸣泣血。 温明裳几乎来不及多想,她推开了身侧的沈宁舟,踉跄着上前去紧随其后滑倒在崔德良身边。 “先生……先生——!” 慕奚终于站起了身,她没有上前去,而是在短暂的愕然后缓慢地抿紧了唇。 文死谏,武死战,国之大幸。可如今的君王配得上这样的臣下吗?昨夜的传信于心间闪过,长公主深深吸气,闭眼偏过了头。 殿上正嚎啕。 那叠被收敛整齐的折子终于落了地。慕长临将之正于眼前,大梁的储君跪倒在忠臣的血泊里,重重向着金阶叩首,昂声道:“儿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声请如同接过重锤般狠狠砸在了群臣的心口,拜服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不管是清流还是世族,他们在此一刻像是被这一撞惊醒,想起了往昔少年时踏上此殿的素心。 崔德良用自己的死为炬,点燃了四散渐衰的星火,今日之事绝不仅存于殿上,它会在转瞬间散播十四州,牢牢地汇聚起天下士人。一意孤行的止战讲和不再能被摆上台面,血泊横亘于前,悬于温明裳和慕奚头顶的屠刀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明目张胆地落下,雁翎的锁关与军资扣押的诏命自此无以为继…… 阁老的确曾经做错过,他目睹洛颉蒙难,眼见洛清影惨死,所以他要为了这些早已置身幽冥的忠良赎罪,而他此刻,已经对得起天下人。 没有人在意天子在此后又说了什么,周遭的羽林沉默地向后退开,重新化作了宫闱两侧无声的铁甲。慕奚拱手,向着众人围聚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一拜。 天子身后站立的羽林在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落于刀柄上的手。 温明裳满面泪水,崔德良意图让她为剑,破开这十余年来有如死水的朝局,她也的确做到了。野心与仁义并存一人,只要能达成所愿,她并不在乎身后会有几多指摘。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崔德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满地鲜血已经快要凉透,阁老的目光逐渐涣散,他在彻底闭上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身侧两个学生的手。 “孩子……”他悄声说,“往前走啊……” 京城的这场大雪伴着恸哭,终于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儿心情还挺复杂……别急狗皇帝最多再活两章x 感谢在2023-06-05 01:04:35~2023-06-08 00:0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萧空影 1个;
第261章 暗锋 消息在几日后传遍整个大梁。 战鹰飞掠直下, 林初取下了它爪上层层包裹的传信,她在粗略一扫后登时愣住,随后转身疾步将来自京城的书信送入了临时搭建起的大帐。 年前得胜后, 拓跋焘在鸣稷山的布置被打得四散,他能在短时间内再度汇聚起残部, 却不敢再轻易试探招惹雪野中的重甲。铁骑得以借此扫清南方蛰伏的爪牙, 但洛清河并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把战局定死——她为狼骑留下了西面的整片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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