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和阁老暗中安排走的是水路,冬日逆风,按理来讲这仗打起来的时候第一批补给应当还没到,现在开关岂不是打草惊蛇?长公主被看得紧,太子还在隐锋,这可不像是“自己人”能搞出来的动静。 如果不曾记错,季善行与东宫交好,天子盛怒之下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那么一个祸水东引也无需多么高明的遮掩。不过现在比起东宫,恐怕在场还有人要先一步承受来自君王的怒火。 “北境防线乃天枢一手创立。”咸诚帝站起来来回踱步,他在群臣起身后指向温明裳道,“天枢不该站出来给朕解释一下,为何军纪严明的北境会出如此纰漏吗?!天枢提出的官制改革,究竟改了些什么腌臜玩意!” 温明裳深深吸气,俯身再叩首自觉道:“是臣办事不力,出了此等悖逆的贰臣,还请陛下治罪。” 有人闻言不禁抬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官制改革的框架太宰年便有雏形,今朝改革的框架又是长公主定的,初行时天枢还没正式立阁呢。更何况即便真要怪到温明裳头上,这人选乃朝中商议决定,天子自己也亲自拍了板,依照律法文武互不倾轧,怎么说都显得牵强,就是个无妄之灾! 想到此,不少人看向温明裳的目光里都带着点同情。 成也萧何败萧何,天枢站在天子身侧,出了事,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咸诚帝胸口起伏,他在盛怒后尽力平缓呼吸,话从口出,天子一言没有收回的道理,再失言也是如此。他冷静了片刻,道:“治罪容后,你现下去点人,此事要彻查!再有如此悖逆之举,一律押入诏狱,从重处置!” 此话一出便是给了个台阶的意思,群臣都为之松了口气,但他们很快发现,温明裳并没有随之起身。 “何故还不起身?”咸诚帝眉头皱起,心口不知为何突突直跳。 “臣……”温明裳抬起头,晨光透过大殿的窗棂,把女官的影子拉扯得笔直。她迎着天子和朝臣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开口,“臣请陛下,治罪。” 咸诚帝身后的冷汗倏然直落,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莫名像是从温明裳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洛清河…… 他勉强定神,冷声道:“你有何罪?若是边关一事,朕可以先赦……” 话犹未尽,殿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急鼓,沈宁舟等不及通传便径直入内跪倒在金阶之下。 “陛下!”羽林统领捧着被揉皱的折子深深埋首,哑声道,“燕州急报。” 又是急报?群臣闻之一愣,忍不住凑近私语。 姚言成原本目光中包含担忧,但他在这一句急报后忽地灵光一闪,转头看向了阁老的方向。 崔德良平静地注视着御座的天子,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姚言成又看了眼温明裳,他在小师妹身上看到了与先生如出一辙的镇静。昨夜的那句“人事已尽”重新回荡在耳边,他呼吸微颤,隐隐猜到了什么。 砰! 折子被重重地拍在案几上,众人登时噤声。 “丹州,谭宏康……”咸诚帝深深吸气,再度看向温明裳时眼里淬上了寒意,“是你下的密令?” 什么?群臣齐齐侧目。 温明裳没有动。 “回答朕!”天子倏地起身,他抽出了近处羽林的佩刀直指阶下女官的头颅,“是你,让丹州……不!是整个东南三州!以海运运粮北上的?!” 温明裳仍未回答,她顺着刀锋的弧度抬眸向上与天子对望,说:“天枢无权对州郡下此令。” “有此行径,应是……” 北风把船帆吹得猎猎作响,入海口的海水并未冻结,航船随着水流声缓慢地上下起伏。 “欸。”领头的少女叫住了领军过来接应的栖谣,她趴在船头,忽然笑起来,“我记得你。” 栖谣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她。 “丹州经历的那场疫灾,我见过你,你们那时救下了很多人。”少女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雪野,“你们也一直在保护着所有人。” 栖谣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道:“这话是你想说的,还是你们谭大人?” “那可多了。”少女眯起眼睛,指向自己,“我们有眼睛,能看得见,有耳朵,能听得见。谁待我们好、谁不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日子久了都能知道。” “为了自己觉得的好人,你们在反抗天下最有权势的皇帝。”栖谣说,“这是忤逆,你知道吗?” 她露出个古怪的神色,过了片刻反问:“皇帝是君父,是苍生的圣人。这样的人……” “难道不该保护能够守护天下的人吗?” 宫装前横着长槊。羽林在长公主伸手握住长柄时面露难色,他忍不住想向殿中回望,可无数目光落在背后,令他如承千钧重压,如芒在背。 “有此行径,是天下民心所向,而非一家之言。”慕奚站在殿门前,平静地补上了温明裳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朕未传长公主,何故执意上殿?”咸诚帝目眦欲裂,此时此刻有些东西不言自明,但他却还要强忍被愚弄后的羞恼维系天家体面,“你并无朝职!” 羽林未予放行,慕奚并未退让,她就着殿前覆雪,缓缓俯身而拜。 “官制改革既出自儿臣之手,今日种种‘悖逆’,自当难辞其咎。”牡丹步摇随跪伏一并落入皑皑积雪,像是在瞬息间将人拽回八年前的雪夜,只不过这次在侧的不再是泠泠孤灯,而是大梁朝堂上的群臣。 天子藏在仁德下的伪善与多疑无处遁形,它们被悉数拉拽着曝晒到了阳光下,显得面目可憎。 “你放肆!”咸诚帝指尖都在发抖,慕奚的眼神太过从容,好像他这个真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才是跳梁小丑。他用力地挥手,怒吼道,“什么民心所向,是你等居心叵测,谋私弄权!朕才是天子!治罪与否何时轮到你来决断?” “羽林何在?把这两个谋逆之辈拖入诏狱!即刻!飞马出京,东南三州所有官员给朕就地拿下!有抗命者斩无赦!”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沈宁舟就在温明裳身侧,她早已起身,随着天子话音落地,那双手已经反钳住了温明裳。 “温大人。”她在混乱中低语,“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天枢乃天子臣。” “可我是人。”温明裳微微笑起来,她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天下人为我等喉舌,而是我等为天下人谋万世。” “这个道理……乔大人也教过你吧?” 沈宁舟眼里骤然掀起巨浪,她钳住温明裳的手微微放松了下去。 混乱仍在继续,天子的诏命没有收回的意思,羽林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走向了跪在门前的长公主。但就在他们伸出手之前,一个声音蓦地在殿上响起。 “陛下。”阁老手捧笏板,缓慢地向上一拜。 “可否,听老臣一言?” 慕奚眼投向殿宇的目光随着这一声令下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她撑在身体一侧的手缓缓收回,在重新置于膝上前缓缓掸落了细雪。 戍卫在天子身侧的羽林收回了被抽走的佩刀,但是她站在咸诚帝身侧,握在刀柄处的手却并没有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把这段写完的但是字数还是超了(叹气) 感谢在2023-06-04 20:50:53~2023-06-05 01:0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停云时雨 2个;
第260章 士人 天际不知何时浓云密布, 街巷间寂然无风,昨夜的焰火繁华好似顷刻间逸散,只余下暴雪将至的脚步匆匆。重檐下未南飞的燕蜷成小团, 哀鸣着将自己缩入角落的避风处。 金阶下羽林们的动作随着阁老的开口而停滞,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怒形于色的天子, 就连沈宁舟也重新站直了身子。 咸诚帝只看了崔德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刻本能地拒绝于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对望, 只是匆匆挥手道:“讲罢。” 崔德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跪倒阶前的温明裳,他在上前时忍不住闷声咳嗽, 一侧的姚言成想要上手搀扶, 却被他温和地推拒开。殿中朝臣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汇聚于他一人的身上,有人在震惊天枢暗中所为后暗暗期盼阁老能让天子平息怒火保住良臣, 也有人压下了窃喜于权臣失势的心绪, 小心翼翼地揣度他此刻的用意。 是会循循善诱劝谏, 还是会公允地陈情其中利弊? 都没有。 阁老扶正了官帽,开口时声音平缓。一个个名姓、官位、所司自口中道出, 有人开初摸不着头脑这些名字有何意义, 但吏部的官员们率先反应过来, 被道出名姓的这些人如今尽数挂职东南三州。 他们都是这几年间官制改革被调任的州郡官吏。 “东南三州之变革, 始于元兴十五年, 全于十六年。”崔德良念完了名册, 微微侧过身,他没有再看温明裳,而是对内阁的各臣说, “诸君, 可还记得其间较之过去十数载之变化?” 刹那的静默后, 姚言成率先移步而出,他恭敬地拜过君王,面朝群臣冷静地将所记民政之变一一复诵。这些都是收录成册的条目,各部朝臣们都曾过眼,就连咸诚帝自己,也曾喜悦于州郡逐定、仓禀渐实。 那些封赏的诏书也还历历在目。 “近年岁丰,流寇止于山野,百姓可安枕度日。政令既出,州郡上下无一不是源清流净。”崔德良在姚言成话音终落后十分平静地开口陈述,“此等景况,乃龙兴之兆,大梁立朝至今二百余载,唯有两例。其一,太始终前朝乱象,开国之盛,光耀四方;其二,宣景继肃武之遗,挽狂澜于既倒,与民休息,复天下之生息。先帝在时,效仿此二圣主,正本清源殚精竭虑,终使我大梁再现日曜之盛。” 历经太宰一朝遗留至今的老臣已所剩无几,那些仅存的遗老听到此不免垂首而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有容人之量,但现在坐在龙位上的咸诚帝没有,那些曾直言不讳的忠良在短短的十余年间陆续挂印而去,留在这里的尽管心藏本意,却也早失了锐气。 此刻重提旧事言及过往,都难免哀伤。 咸诚帝呼吸微促,他缓慢握紧了身侧的龙椅把手,寒声道:“阁老想说什么,还望直言……你我君臣,不必遮掩。” 话到最后的颤意竟有些藏不住。 他敬畏先帝,却又痛恨旧事重提。因为他的惺惺作态骗过了包括当年的洛颉在内的忠良,骗过了答应成为他的老师的崔德良,他让天下百姓都觉得自己是个贤王,可是……他终究没有骗过当年的太宰皇帝。 终其一生,他的君父都没用给予他储位的认可。他在上位后扶植亲信、建立金翎玄卫监察百官,以满是虚伪的言辞编织出了一副好似不逊于太宰年的盛世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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