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已是仁至义尽。 瞿延默然长叹,静坐至炉上火苗渐渐熄灭,才终于道:“让老朽想想罢。” 夜深雪大,山中行走极易迷失方向,这场相谈结束后,侍奉瞿延的少年将远客引至了客房。主屋的灯一直未熄,少年推门入内时看见老师披衣而坐,面前放着一个一掌长的漆匣。 “小盛。”老人招手示意他近前,眼里有怅然,“你师兄之事,先生当年,是否真的错了呢?” 少年轻轻抿唇,跪坐在前垂首添炭,“徒儿听闻,如今的天枢温大人,昔日也为曾经的望族所囚。崔阁老惜才,将她收入了门下,如今天枢种种行径虽有违祖宗成法,但于天下有益。师兄的确聪慧,先生并非阁老,能做的不多……当年之事,对错与否,先生当时又如何知其果呢?” “天子乃人君,以一己之力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委实太难了。” 瞿延看他,问:“那你也觉得,先生应当做此大义灭亲之举吗?” 少年摇头,平和地说:“徒儿未曾入世,难以空谈得失。先生有所犹豫,不仅有告知远客的那些缘由,也是因为,师兄纵然千般不是,他将阿琅还给了先生,也让玄卫在这些年里放过了阿琅,这是恩义,理当偿还。但是先生……您也教导过我等,择一人而害一城之举,不可为。” “是恩义,还是仁义,先生还需自行决断。” 瞿延沉默须臾,张口正欲答话,却忽地听得门前一声轻响。 那不是风吹断枝的声音,而是人声。 大雪天山中小兽不会出来活动,山中也仅此一处有人家,按理来讲,不会有人到访。即便到访,不请自入,与梁上君子无异。 少年当即先一步起身挡在老师面前,他听着风声,看见门前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人,黑巾遮面,手握刀兵。 他额间登时浮了冷汗,故意抬高声音问:“敢问阁下——” 言犹未尽,原本还在门前的人影却眨眼已至身前,少年双目骤然瞪大,余下的话音被来人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卡在了喉间。但他似乎无意伤人,轻松两下点在少年喉间前胸便置之不理。 瞿延若有所感地站了起来。 “聒噪。”那人一双眼扫向老先生,“名姓不必知。我此来不杀人,不过受人所托,请老先生一人,随我离开。” 狼牙自掌间滑出,悬于瞿延眼前。老先生拧眉阖上眼,发出了一声难辨真意的笑声。 雪絮落窗台,紧闭的窗子被拍打得吱呀作响,对于武人而言,甚至称得上吵闹。 栖谣盘坐在坐榻前书写要送回瓦泽的书信,她在搁笔后推开窗子,先一步看见的却不是招来的战鹰,而是蹲在窗台下的孩子。 她记得这孩子名叫阿琅。 “山路难行。”女童眨巴着乌黑的一双眼,好奇道,“客人怎么上来的?” “双足行走,无甚稀奇。”栖谣答道,“你该听你阿翁的话,乖乖回去休息。” “我不曾在这个时候看见过外人。”阿琅抿唇一笑,眸子闪着光,“我听翁翁说,你是铁骑?可你没穿铠甲……我只在书卷画册上见过,当真有那般威武吗?” 栖谣叹气,她委实不擅长应付孩子,这话若是要解释起来又没个头。她翻出窗子,正要板起脸来唬人,耳尖却于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声沉闷的响。 主屋的灯灭了。 孩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着人出来,正要上前去扯一扯衣角。可还不等她触碰到什么,眼前便骤然一花,风雪倒灌入窗户,她被一双手托起,裹着桌上杂物跌落的咣当声被从窗子塞入了屋中。 “待在里面,不要出声也别出来!”栖谣探身抄起挂在窗边的剑,一把阖上了窗户。 雪簌簌落了她满身,她足下用力,眨眼间几乎弹射而起,一息不到,剑光划破雪夜,遽然间撞破了摇摇欲坠的窗帷。 烛光已熄,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觉察到声息,捉向瞿延的手退了回来,在照面间接下了破窗而来的这一剑。 他皱起眉,在这一招后迅速判断了形势,果断放弃了瞿延,转而收掌成爪,扣住了被他制在一侧的少年郎。惊变之下的力道不在有所收敛,这一下抓握痛得少年脸色发青却有口难言。 栖谣执剑立于前,寒声道:“你是何人?放了他。” “先生若适才虽我走,便无此事。可惜……旁人生死,与我无干。”黑衣人抬起刀架在少年颈侧,漠然道,“杀他,杀你,留一人,也无妨。” 言犹未尽,刀光拍栏直上,栖谣身形骤动直取他面门相阻,但对方同样反应迅速,斜刀制人一气呵成。剑刃无法触碰到分毫,只能被逼着向后退走,黑衣人眸光森冷,转刃斩剑的招式力道十足。 不过眨眼数招已过,屋中桌椅之上杂物悉数被掀翻倒地,在气浪之下化作了齑粉。 瞿延跌坐在椅中,面前是被反震倒退的栖谣。即便老眼昏花如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雁翎近卫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此人……武学竟精深至此。 “本家荆楚的雁翎近卫,可惜离巢太久,已经学不会杀人。”黑衣人目光微沉,他在须臾的思忖后道,“滚开,可留你一命。” 栖谣曲指蹭掉了唇角的血丝,冷笑道:“妄想。” 那人沉沉叹气,像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他不想惹麻烦,只想办成潘彦卓的这一桩生意,可惜总有拦路石。 气劲在刀尖重新凝聚,引动只在刹那间, 月光早已被遮蔽,风雪咆哮间天地震动,窗帷裂成了一块块,坠入到了雪中。瞿延被爆发的风浪迷了双眼,只来得及仓促接住倒退至眼前的近卫。 栖谣踉跄了两步,耳尖听见了刀刃深扎入皮肉的响声。 滴答、滴答。 血蔓延滴落,顷刻染红了少年的衣袍。栖谣越不过这个黑衣人,黑衣人便放心地将他扔在了身后,交手之间无人得空分神,故而……无人知他究竟如何挣脱紧锁身躯的桎梏。 “小盛——!”老先生失声痛呼。 黑衣人拧眉想要挣脱,却发现原本文弱的书生此刻的双手好似坚固的锁链。 少年喉头滚动,滚烫的鲜血还在不断滴落,但他不肯放手。喉舌桎梏难破,他额角青筋跳动,在风雪声里嘶哑地挤出好似野兽嘶吼的声音。 他说:“走。” 让栖谣走,更是让瞿延走。 寒气砭骨,眼见挣脱不开,黑衣人皱起眉,翻腕露出了袖间软刃,他眸光森然,狠厉地抬手齐腕削掉了少年的双手。 几乎同时,门前传来一声孩童的尖叫。他回过头,看见了摸黑出来的阿琅。 栖谣同样窥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但她离得太远,以二人深浅,她根本来不及在黑衣客之前抓住阿琅。 僵冷的身体轰然倒下,行凶者面巾滴血,骤然转过了身。 小童呜咽痛哭,又在他伸手过来前惊恐地想向后缩去。但意料之内的痛苦没有浮上皮肉,耳畔罡风猎猎,像是要将衣袖悉数撕裂。她颤巍巍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被一人报入了怀中。 她垂首看见了那人袖间的梅瓣。 焰火在黑夜里盛放,勾勒出鸟雀的轮廓,林间惊鸟振翅而飞,嘶鸣在山间风雪里回荡。 “玄卫即刻便至。”女子声音略显沙哑,“阁下武学精妙,却能笃定自己能在此之前脱身么?” 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雁翎的近卫重新执剑,站在了窗台前。他啧了一声,压低了帽檐。 “时也命也。”他踹开地上的断掌,“人,留给你们了。” 话音犹在,但人已在下一刻没了踪迹。 栖谣这才敢露出痛色,她以剑撑地,踉跄两步被赶来的女人扶住了身形。 “太宰遗命,护锦平,佑靖安。”女子看她一眼,“我奉二位殿下之命而来。” 说话间,窗前的老先生已蹒跚行至血泊前,他伸手触摸倒在地上的学生的面容,想要擦净满面的血污,但手指早在寒风凛冽里被冻僵,根本擦不干净血。 “失血过多,心脉已断,毫无生机。”暗卫道出事实,抬手以巧劲令得怀中孩童就此昏睡不见血光。她声音里似有不忍,“先生,节哀。” 老先生跪倒在血泊里,无助地捂脸凄声大笑:“是我之过!是我之过啊!” “信号已发,时间不多。”暗卫看向栖谣,“我知镇北将军暗中叮嘱世子留心明净山,玄卫上山要留心当地守备。但是走是留,还请二位即刻决断。” 栖谣叹息,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适才老人披头散发,踉跄着爬起身去,自一片狼藉中翻找出了一个略显破碎的匣子。 他颤抖着擦拭自己的手,将漆匣塞入了栖谣掌中。 “此物,收好。”他颤抖着说,“由我而始,自当由我而终……但,稚子无辜,你们带走阿琅,把她带走!莫要让玄卫——” “边境有战,此变可祸水东引。”栖谣登时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正因年幼,遭逢巨变才需亲族扶持。先生……” “不。”瞿延跌坐回冰冷的地面,“天子多疑,我的学生……他一个人,骗不过去!我不可走,我不可……” 他哀哀而泣:“走吧!带这孩子走!如若可以,还请转告镇北将军,万罪归我一人身,还请善待无辜稚子!” 暗卫闻之叹了口气。林间飞鸟声急,时间已所剩无几,她背身向门,道:“走吧。” 栖谣没有说话,紧紧握住了漆匣。她提着剑,在踏出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风雪已经把老人的身躯变得模糊难觅了。 近卫轻叹了口气,在低声的催促里飞身藏入了山林。 她们离去后不消半刻,数人踹门而入,有人在院中拾起了放出的信号,近前见到被风雪摧打得破碎不堪的门扉。 两具尸首横在屋中,生息已绝。 为首的人皱眉,道:“还有个孩子。” 玄卫领命入内搜寻,他们翻找过满地狼藉,借着火光看见了桌上被灯盏压住的一张羊皮纸。 上面有一段异族的文字。 “新的苗子,我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发烧实在熬不住先写到这儿(闭眼) 感谢在2023-05-20 00:15:54~2023-05-20 23:4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第254章 谋篇 心惊肉跳的一场血祸随着山间肆虐的风雪平息而几近尾声, 离明净山最近的城镇翌日一早就收到了消息。燕州人人皆知山中居名士,他们未必受教于门下,未必赞同其避世之举、守旧之见, 但也要为之留三分敬意。 可这一夜之间,山人学子惨死, 稚童不知所踪, 闻讯赶来的关中驻军草草收殓了尸首,却直到这一日日暮都未于衙门前贴出任何一份公文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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