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直属天子,举手投足在万人眼中便是天子令,加之沈宁舟御下严格,他们行事多少会留有余地。但是翠微不一样,如今储君已立,晋王想动摇根本,就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这道旨意是咸诚帝颁下的,又经由天枢,他自然会笃定其事重大,不要说稍有放松,不自行加码都算是好的了。 女官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味,试探着问了句:“那大人当日去禁军也……” 温明裳面带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示意不要再往下妄自揣摩。 禁军的确也在拿人,但他们和翠微几乎都在唱反调,天枢光是这个月就收到了羽林校尉送过来的十几份斥责禁军违制目无军纪的公函。大理寺的确也很难从禁军的狱中将人捞出来,但是天枢自己的人却明白得很,表面上下手没个轻重,但那些没捞出来的人若是能放,拖个十天半月,温明裳就会私下留印让他们去把人放了;若是不成,也会特意叮嘱绝不可苛待。 这些事不可外传,在百姓眼里总归是翠微营和禁军一同捉人不放,这骂名也就自然被算在了温明裳头上,可她不曾有过片刻怨怼,便好似对那些无形的职责置若罔闻。 在座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这番话带上了些许的感佩。 “此事无异议,便就此打住。”温明裳没有再谈时候羽林禁军是否会撤出,而是另起话头道,“明日与六部内阁商议过后便着手去办吧,免得再拖夜长梦多。流言暴起一大原因是燕州的命案,白日此事已移交大理寺,赵寺卿会向陛下请旨,亲赴查办。眼下京城分身乏术,犹敬,你代我执令随行。至于是否涉及详查朝中要员,着专人去与都察院详谈。” 被点名的官员起身应了句是,恭敬地自高忱月手中接过了金令。 “下一事。”温明裳将桌上那一封新到的军报前推,“雁翎的军报,诸位都看过了吧?镇北将军心意已决,兵部同意与否,恐怕都难更改。” 众人闻言沉默,须臾后有人叹声而问。 “大人觉得该如何呢?” 镇压流言之始,因天子予的左相印,疑她为权舍情的人十之有九,可天枢的人今夜听过隐晦陈词,难免便要在心中重新揣度其中分量。 年前的那场大捷之中,京城是有派监军随行的。今次事态急转直下,京中虽没有来得及指派,但也因双方尚在对峙之中。如若……如若温明裳没有下定决心先堵众口,以当今天子的心思,今次铁骑能有机会送如此武断的一封军报回京吗? 不论是否有所不满,洛氏的忠义、洛清河的用兵之能都是为人看在眼里的,这一反常态之举……恐怕更多的是箭在弦上了。 故而此刻,他们更想看看温明裳在其中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温明裳神色沉凝,但她没有过多犹豫,只道:“军报入京前,新一批军资应当已送出雁翎关。此后诸多变故,补给运送也因此受累,但兵者国之大事[1],不可草率。辛苦诸位……”她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沉声说,“明日我要看到今冬能调以北上的各州军资补给名录,就在廷议,这份东西要交给内阁审阅。” 这些测算天枢此前就做过,一夜辛苦的确能赶出来详报。廷议之上,军报必定公之于众,届时定然人心惶惶,温明裳着急明日将这东西交出审阅,是为了个众臣定心。天枢为北境战事可谓鞠躬尽瘁,有这个态度在,那便是可战的意思。 至于天子事后如何做处,那就要等真正的旨意。 再有十五日就是新岁,众人心里有数,知道这个年怕是没人能过得好了。 ****** 太极殿的火烛彻夜未熄,咸诚帝撑额等了一夜,时近翌日卯时末听见殿外记名才打了个激灵。他眼浮血丝,睡意全消,还不等沈宁舟近前便哑声发问。 “行凶者何人?可有于明净山寻到瞿延所存的往来书信?” “大理寺已接受此案,玄卫难于其中插手,否则便有落于天下眼中之患,臣不敢妄动。”沈宁舟跪在堂下问过礼,“明净山并未搜到往来信件,但驻军有言,在瞿延尸首身侧寻到过焚烧的纸页,字迹不明,难辨真假。” 咸诚帝跌坐回椅中,满目疑心,喃喃道:“那便是有为人所取的风险……差人于燕州紧盯!任何异动都不要放过!” 如今流言四起,都在猜测写有北燕文字的那段留书是留予何人。那些信件一旦放出,便是将天子这十余年的苦心经营都付之一炬。有心人会迅速自一国之君执北燕子推断出当年北境防线迅速被撕得粉碎,酿成血祸的真相,他之所行会被彻底暴露在人前,宽仁之名会沦为笑柄。 咸诚帝是不敢赌的。但他在惶恐之余又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所有人,号令玄卫的金令就在掌间,他期盼着沈宁舟能给他带回更多的密报线索,如此即便没有线索,也好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向疑心之人举起屠刀。 “陛下。”沈宁舟埋首,等了须臾才道,“玄卫自燕州传回了州郡的密报,流言四起,民心难控,强压已收效甚微。臣进宫时六部与内阁廷议已罢。内阁允了天枢所请,以笔墨代刀兵,疏导诸多流言,同时辅以三法司查办,请天下共观之。” 放在平时,如此举措算是稀松平常。但咸诚帝现在不想听见任何有关的揣测,他不等话音落下,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香炉,斥道:“愚蠢!朕给她温明裳调了禁军数万,还有晋王的两万东湖营!她如今手握左相印,可号令六部,可谓万人之上,还有皇嗣在旁辅之,她此时退让怕什么?!怕流言?还是怕声名有损?” 沈宁舟没敢直言,委婉地说:“此事纷杂,究竟何人所为尚且不明。敌暗我明,若是民心有倾,于国无益,正中宵小之辈下怀。温大人此举,或是想徐徐图之。” “此时徐徐图之,那先前雷霆手段又是为了什么?她能和天下人解释么?这朝令夕改之策,都要朕给她背骂名?!”咸诚帝胸口起伏,森然道,“还有今日天枢呈上来的东西,各州军资呈报……洛清河都敢以这种口气威胁朕,如此独断专行目无主君之辈,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朕容她至今已是予她洛氏天恩!温明裳此时想做什么?是想以怀柔之策松动此等逆臣,还是心中有愧又受制于民萌生悔意?” “现在想退?晚了!” 沈宁舟眼睫颤动,不再往下说,而是道:“廷议之策已下放各部,陛下有心决断,臣愿代为通禀。” 回答她的是座上天子的连声咳嗽,入冬后宫中太医走动便没停过,玄卫更是昼夜不停暗中戍卫,入口的东西更是亲身查验绝无懈怠。可不知是否是上一次吐血后落下的病根还是当真到了年岁,太医嘱咐的事由愈发多,却也不见天子身体有大的起色。 世间没有帝王不希冀得享万年,咸诚帝也不会例外,但他也很清楚,先帝崩殂时年尚未至知命之年,沉疴起时,却可向前追溯近十载。 这与他如今的年岁几乎相差无几。可他疑心,总不信真有天命使然。 “你……且听旨。”稍稍定气,咸诚帝抚着胸口寒声道,“其一,命齐王即刻接管禁军,天枢此事即日由他不由温明裳!严查流言,凡有涉雁翎、洛氏、铁骑种种,无论所言为何,悉数羁押,以细作之名论处!” 他急急呼吸,接着道:“其二,告诉诸臣工,这仗不仅不打,关中还要即刻封锁粮马道,锁关闭国查证是谁人在其中作乱!凡有私调军资者,视同谋反,各州即斩之,无需上禀!斩一人,赏银百两!” “三……朕感龙体有恙,朝会暂罢,但朕要内阁廷议择一重臣,去往燕州,把镇北将军带回京城听旨。” 条条君命,几乎皆是逆民而行。沈宁舟几乎已能看到旨意下放后会惹起何样的腥风醎雨,但她别无选择,诸多言语最后到了嘴边都只有那一句话。 “臣,遵旨。” 咸诚帝摆了摆手,在她奉诏退出殿外后差人去传了值守的太医正。 那份拟好的圣旨在午间放到了温明裳面前。 天枢众人面上皆是愁云惨淡,待到内宦离去后才有人敢低声开口。 “大人,这……我等该如何?” 温明裳撑额深深吸气,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依晨间敲定的继续行事吧,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等也只好……尽人事了。” 一众人闻言颓然地低下头,尚有不甘心者又问。 “那……燕州呢?” 军屯的数目在天枢处早有记档,天子定然早有调用。关隘一锁,几乎便是锁去了铁骑的退路,狼骑如今在迂回,两相消耗,不知谁先捉襟见肘。 这就是要逼洛清河退兵啊。 众人期盼温明裳能有解决的法子,但上首的女官却以沉默告诉了他们自己也别无他法。 再如何算无遗策,她也终归不是神仙。 高忱月从始至终旁观了全程,她等到议事堂前所有人散去,才忍不住深深吸气,撑着桌案看向温明裳,道:“若不是提前知道,我真以为你束手无策了呢?” “戏不真,就没人信了。”温明裳放松了肩背,疲惫地仰颈靠在椅背上。她眼下有青黑,即便是做给人看,她也因为变数实打实地想了好几夜,“但不算骗他们,出关的最后一批军资一月前就断了,送的数目还有缺,如今铁骑全在瓦泽,军屯的确是杯水车薪。” 但她可没说能够北上的路只有向北的粮马道一条。 “天子一怒。”高忱月嗤笑,“断了你的退路,不让你改令将骂名转移到他身上,你即便着人文墨解释,落在人眼里也是虚伪。这是叫你一条路走到黑。” “不错。”温明裳侧头,轻巧地说,“可咱们也不止有笔墨文章。” 禁军在火炉前围坐,地上落了满地的瓜子壳和烧酒瓶。他们身后的牢狱大门敞开,里面是空空如也。 慕长卿走进来的时候皱了皱鼻子,齐王顶着一众老油子刻意的目光,露出个无害的笑容,道:“哟,诸位,人都放啦?” 总督眯起眼睛看她,起身行的礼十分敷衍。 慕长卿也不恼,她屏退了近侍,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截卷起的竹筒信。 “总督大人。”她笑了笑,“街巷烧刀子喝多了,喝的惯这精巧的陈酿吗?” 总督眼神一凝,盯着竹筒上露出的鹰羽,须臾后朗声而笑:“喝的惯,好酒如何喝不惯?殿下客气啊!” 慕长卿面上笑意未改,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了回去,拖长声音道:“所以……是真的都放啦?” “自然。”总督翘着腿,“殿下觉得不好么?那弟兄们再把人抓回来如何?” “好,自然是好。”慕长卿敛目,悠哉道,“飞鸟投林,再好不过。” 民巷中数户闭门。 书生揣着手,把熟识好友拉近,道:“你知是谁特赦放我出那鬼地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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